我將如何記憶你。千禧年前後的兩個冬天,我行入環狀的梵蒂岡廣場,欲雪未雪的鉛灰色低雲緊偎巨大、圓形穹頂的聖伯祿大教堂,舉目蒼茫的環視,聖徒雕像默然無語……小說家波赫是我的最愛。教宗方濟說。
來自南美洲的新任教宗伯格里奧在2013年3月16日夜晚,現身於羅馬梵蒂岡塔樓露台上;夜雨濕濡著十五萬喜樂、讚嘆的虔誠信徒的仰望之時,他,想到什麼?隔海千里煙波蒼茫的故鄉阿根廷,感性地笑說是天涯海角……
文學的波赫士,政治的格瓦拉,水文的安地斯山脈,鐵路工人的父親……最璀璨、聖典的榮耀一刻,揣臆閃過內心的文字思緒,許是熟稔的玫瑰經文與波赫士的詩句交雜融。春末夜雨濕濡,甘霖祝福或是累世隱喻?聖伯祿大教堂前萬千歡呼的群眾,虔敬守候和期待的是一位巨星誕生或者是某種羅馬旅遊者偶然成為必然的嘉年華會?
只有看不見的上帝,可以明悉其心其境。
上帝,你看不見了,教宗象徵祂的代言人。
我將如何記憶你?作家寫過如許深邃、刻骨的字句。是的,我將如何記憶你。千禧年前後的兩個冬天,我行入環狀的梵蒂岡廣場,欲雪未雪的鉛灰色低雲緊偎巨大、圓形穹頂的聖伯祿大教堂,舉目蒼茫的環視,聖徒雕像默然無語,數百年的歷史和時間流淌,只餘風霜雨雪斑剝過的銅鏽於身。被釘上十字架,被送上火刑台,被亂刀切割,被律則誣蔑或為真理殉身的異端者,現今塑身為雕像成為一方風景。
米開蘭基羅、達文西、拉斐爾等等,文藝復興年代以濕壁畫、花崗岩雕塑,給塵俗如我者一個又一個聖潔、高遠的宗教想像;但見似無止盡的仰首細看教堂穹頂,建築巧思地借以天光,投下光束數道,錯覺的以為來到天堂、聖域……所有的造景、構成就是要凡人敬凜、謙卑。我,冒犯請問:上帝,祢身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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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寰寥落,世道沉淪,爭逐論辯……我委實不明白今世是否比起昔時美好?據說只有摩西直面過以焚而不毀的荊棘之火的上帝顯影,火焰之形,人的語音,勒石以誡。猶若神話般的傳信人摩西從西奈山下來,已是髮白如雪,容顏凜冽端然;卻見引領的子民鎔金塑牛、狂歡祭以異端神教,遂暴怒以十誡勒石擲毀金牛,那是以聖潔信念試圖摧毀貪婪、淫邪惡行。《舊約》是一本嚴酷之書,幾是比它更早的《希臘神話》還要神奇。摩西臨終前是否悔憾,不該引領被埃及人奴隸的以色列人渡紅海,尋找乳蜜的迦南之土?分開紅海濤天巨浪是生死逃亡,後有埃及法老王強悍追兵,那王是摩西沒有血緣、青梅竹馬,相偕成長的兄弟。
真實或是虛構?世紀前魔幻寫實小說?
世紀之前無小說家卻早有吟遊詩人。揣臆:苦修冥想的傳道者是否親臨異象,諸如龐貝城為火山所毀,海嘯、洪患危害而堅信彼為心中的上帝嚴懲所造之人(泥土巧塑或單細胞衍化?)原罪裡的貪慾,遂有天火焚城、挪亞方舟之說,一是毀滅,一是求生……虔敬誠摰的修道士智慧地撰經、布道,必得以絕對文字或圖像美學,建構猶若小說書寫的魔幻及寫實。凜然宣示:上帝,無所不在,無所不能!
卑微的上帝子民,既是上帝所型塑,又何以敗壞若此?如若無所不能,自是絕對完美主義的至大智慧,神聖妙手竟創塑最最不堪的異形(人類)物種,無所不在的上帝啊,定是悔憾於難以預測的遺禍而閉門思過,故不現身。是誰打開了潘朵拉盒子,瘟疫、戰火、迷亂、背叛、欺瞞、傷害……提出疑問、探詢者遂被目為異端(黑暗勢力,撒旦信徒?),古代歐洲的宗教法庭決絕地不容絲毫抗辯,唯死定讞。
我時而想到摩西(現今評論者以之比擬台灣政治人物其實是侮辱聖者之名),這虛實彷彿的人與神之間的完美典範。《舊約》所載,與看不見的上帝共處四十晝夜,荊棘之火諭示十誡,善知識得以教化人類未來遵循之路,生命得以潔淨、安住,當是最高的存活準則;可惜人類心靈變易多端,怕無所不能的上帝也要自嘆再也不能。所以,西奈山四十晝夜,敬聆聖諭的摩西,手捧十誡回歸人塵,髮鬚雪白面眾,竟怒見子民犯誡,相信他是多麼的悲傷與絕望。數千年後,只有米開蘭基羅的巧手洞悉摩西的深沉憂鬱,如果你行入聖伯祿大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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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義大利卡斯托尼旅行,未雪的冬寒。難以免俗的點燃白蠟燭,壇前靜謐的聖母立像,還是不由然萌生虔敬之心。歐洲教堂內外無一不令身臨者因之構築、擺置而莊嚴、端重,你不得不敬愛屬於藝術與建築合體的偉大,表層美麗,內在深邃的意涵何如?西方文明始於宗教,東方的我們不也是因宗教而啟文明嗎?只是西方定於一尊,東方則是眾神雲集。定於一尊凝結共識,似乎不似東方眾聲喧譁,共識則文明型塑進化展延的精確與細緻,眾聲喧譁則各有異見。我所疑惑的是,西方因之宗教定於一尊的共識,反而促使、形成實質的民主,東方信仰不一、辯證、引據合應萬流歸宗於一種和諧善境,反倒是不諳真正的民主蘊涵。
聖子終於在近代進入東方。歷史上十字軍東征,越歐亞邊界的君士坦丁堡入中亞、近東,高舉基督耶穌旗幟,一手聖經,一手利劍,如狼似虎的軍隊後面跟隨著傳教士,盔甲與盾牌在伊斯蘭大地的太陽下熠熠生寒;侵略者要異教徒信服於聖經,否則屠城、滅族……十字軍事實上是一群盜賊,借宗教之名行劫掠之惡。如若耶穌基督有知,一定涕泗縱橫,悲不可抑;千年前是如何被羅馬人釘上十字架?祂相信一種無暇、純淨的神啟,進而從事人類最原初的改革運動,應是體認到人生而平等的民主意涵。往後千年的承繼者又如何的轉折、曲解一個恩慈、善念的啟蒙之人?借耶穌之名、聖者之道,翻雲覆雨於光明和黑暗的心之掙扎。
上帝或是凡人的兒子。兩千年前生於伯利恆,年輕、純淨的木匠(誰曾保有耶穌完成的木製品,譬如傳說中的「聖杯」?)我寧願他是人子而非聖子,一個充滿善念、慈悲的社會改革者,早諳民主真諦的先知,那才是真實的人性與存在的價值,包括他的情愛以及困惑。
卡斯托尼之冬,我在聖母教堂點燃白燭,那麼憂傷的母親。兩千年後,她一定還深切不捨、哀慟那為了公義,被釘上十字架的人子。
他們說祢行在水上
蛻化於岩穴火中之樹
焚而不毀
黑暗裡的光明
沉定立下戒律
此後在君父的城邦
子民必得噤語
絕不容許異議
他們撰寫經典諭示
祢的人子為眾生
揹負永恆原罪
眾生必得懺悔
所有腐敗以及動亂
所有虛與實的糾葛
依然束手無策
我只看見
聖堂穹頂五百年前的壁畫
人與神的指尖還是那麼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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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願意定位他是藝術家而非傳道人。
相信佛法給他的啟示,延伸為對苦難眾生的悲憫,那由衷、頑強的念力是如此壯大。所有已知的佛法、經典皆落斧在圓空和尚極其素樸、拙意的隨手木雕之間,百年後誰記此人?
圓空,圓滿亦是空而無我?這是我的說文解字。三十年前詩人周浩正(周寧)創辦的「長鯨」出版社一冊譯自日文的傳記書,本意在於藝術之於佛法的悲願;人生之苦困於情與慾,轉折於徹底的失去與幻滅,竟而悟見菩提。
因為日本戰國諸侯之亂,因為洪患與乾旱引致的饑餓和人性的窮而貪婪之惡,寄寺為僧的孤兒。佛,其實在很遠的地方;法,寺院住持或真或假的藉之信仰,現實維生的手段。更遙遠的年代,天皇為求平撫諸侯紛爭、割據,遂強徵日本列島之銅、砍伐南北杉木,奈良皇都建構至今舉世最震懾、巍峨的東大寺巨佛。
千百年來,戰火數焚東大寺,鏤金嵌銀的巨佛內在的青銅依然冷冽。印度王子,釋迦族的悉達多如若魂靈有知,是否會黯然落淚?的確有此一說:建構奈良東大寺時,久旱不雨,炙熱炎夏,瘟疫漫生,萬民哀苦,巨佛已完成型塑,只待高僧點睛,大法方就;築寺工程人等舉目驚見,巨佛雙眼淚滴成行……冷銅遇熱,大氣蒸發泌水抑或是巨佛有靈,以淚悲憫哀苦眾生?天皇用以政治力借之佛身警誡紛爭、割據的諸侯不馴,東大寺遂成千年佛法重鎮。隔海是中國盛唐,奈良、京都擬摹長安。
波濤洶湧的東海,遣唐使帆船不懼浪湧險惡,使節習俗,僧侶取經,那是多麼風起雲湧的壯麗年代;數百年後的圓空和尚永遠孤寂自我,斷然未循前行代的空海大僧諸般眩然。孤寂的行腳僧本無大志,幻滅於人間情慾,飢寒於世俗炎涼;如若擅詩諳文,當似最初的旅行者松尾芭蕉留書《奧之細道》。心灰意冷的圓空和尚行過洪患、乾旱、飢餓的大地,見及眾生哀苦無告,遂以雜木雕刻神佛,立於荒村、殘廟予以祈福……最初是不經意的,也因為不經意的拙樸手法,更能無形中呈現悲憫、關照哀苦眾生的良意初心;比之一代皇都的赫赫巍峨的青銅巨佛,那親炙庶民的大愛何等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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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們行入大雄寶殿,見及瓔珞綵麗的佛陀金身,緬甸白玉橫臥悉達多圓寂之前的擬態。祂向一生追隨的弟子迦葉、阿難沉聲的留下「無我」二字 。一切是空,歸於虛無吧。那麼,何以往後世代,寺院豪麗、塑像儼然?千年以降,宗派分立,和尚以及仁波切各有所思,佛法歸於一宗,最初最早之時,印度釋迦族王子悉達多寧捨人間浮華、富貴,獨行入惡地,靜靜的在一株菩提樹下坐了下來……。
哲學的索引,生命的苦思,宇宙的奧義。
塑以佛陀金身直面方可萌啟虔敬或是讀經思義的將佛之偈置於心底?愚昧如我,時而深思反問,更多的是文學如若詮釋佛法,怎般才是合宜?從前年少驕恣、無知,曾面詢某位上師:如何讀經才是真諦?上師不責我之冒進,隨和的微笑,如沐春風;答以:讀經由你,千人讀經有千種不同認知,最好。一切皆諭示人性本善,是非辨明,心無罣礙可也。
多年之後,上師圓寂。憾於未能在他生前多加請益,解我久來之疑;譬如:現今佛教寺院建構恢弘宏麗,何以人心卻更狹隘、不安?世道衰微,眾生惶惑因之更渴求宗教的引領啟示,或者人云亦云,成為一種世俗的「時尚」所趨?空蕩、惘茫的逃遁或是真理的尋求呢?仁波切、活佛、僧尼各言所是,人間奔走,生活的、意識的,漫無邊際地飄浮以及塵海多色的正信與不信,這是生命的幸或不幸呢?
兀見佛會盛狀如歡樂嘉年華,天女裙帶飛曳吊鋼絲凌風而起,竟有直升機滯空撒花紛落,群眾喧譁呼讚……自命師尊者身著彩衣,頸懸瓔珞,頭頂金冠,後閃霓虹燈飾,儼然佛尊聖體,高踞蓮花寶座,凜冽宣其教義。浮華的展演,迷情的行銷,宗教淪為另類商品。佛法合該是純淨的蘊藉,內裡應才是端視個人修行的作為、虛實、真假猶若眾生有千萬種心思,虔敬初念,是私己的小我所需或是縱之大愛的淑世壯懷?行入大雄寶殿,我合十默言問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