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我喜歡希臘酒神的故事,祂的希臘名字叫Dionysus,羅馬人給祂換了一個拉丁名字叫Bacchus。我們如果真關心神話,就叫他酒神吧,酒神原可以不拘束在人的國度,也應該跳脫人的歷史。
酒神的爸爸是奧林帕斯山的眾神之王宙斯,宙斯最偉大的工作好像就是不斷戀愛、性交,繁衍後代。祂變成天鵝跟麗妲做愛,生下兩個蛋;祂變成白色的牛追求美女歐羅巴,祂甚至變成一道光,讓封鎖在高塔裡的美女黛娜(Danae)懷孕,祂也變成老鷹,擄走人間的俊美少年賈尼美弟(Ganymede)。宙斯和濕婆都一樣千變萬化,其實很像莊子寓言核心的逍遙遊。可惜莊子的「神話」「寓言」被後來邏輯頭腦註解成「哲學」,北溟裡的大魚,失去神話魔力,也就永遠飛不起來了,肉身沉重,無法摶扶搖直上九萬里,無法幻化成一飛數月不停息的、自由自在的大鵬鳥了。
回來說酒神故事:宙斯愛上了人間美女賽美樂(Semele),夜夜交歡,賽美樂已經懷孕,被宙斯妻子天后黑拉(Hera)發現。黑拉,這個可憐的女神,總是跟在丈夫後面抓姦,祂發現賽美樂懷孕,心生忌恨,設計要讓母子兩人都死於非命。
黑拉偽裝關心,告訴賽美樂,這夜夜來的男人,神龍見首不見尾,不可靠,要塞美樂當天晚上強迫宙斯顯現全身。宙斯的全身是雷火,賽美樂是人間平凡女子,不知是詭計,不知輕重,宙斯一現全身,她就當場暴斃。
宙斯心疼胎兒,就從賽美樂腹中救出,切開自己大腿,把胎兒藏好,在腿肉中養到足月誕生,就是以後的酒神。
父親是大神,母親是人間美女,在女人子宮受孕,雷火中救出,在男人血肉中成長,這嬰兒又被赫美斯(Hermes)迅速帶到水仙處養大,火中之水,注定了祂酩酊狂醉恍惚矛盾的肉身特質。
我在奧林匹亞看過古希臘嬰兒的酒神,抱在赫美斯手中。我也喜歡16世紀卡拉瓦喬畫的酒神,手中一杯紅酒,頭上葡萄葉冠,眼波流轉,是縱慾耽溺的肉身,一晌貪歡,那肉身像眼前一籃飽滿熟爛的果實,散發著濃郁的甜香氣味,甜熟已極,已經要敗壞腐爛了,像我們自己在歲月裡留不住的肉身。
【珀修斯殺梅杜莎】
希臘神話中的珀修斯太迷人了,在翡冷翠的領主廣場總是看著祂俊美的雕像,一手持刀,一手高舉剛斬下的蛇髮女妖梅杜莎(Medusa)的頭。
珀修斯的出生就令人驚嘆,祂的父親也是宙斯,阿爾果(Argos)城邦的國王得阿波羅神喻,預言說他將來會被孫子殺死。為了逃過神喻詛咒,國王就把女兒黛娜囚禁在密不通風的銅塔中,不讓她見人,覺得如此可以避免她懷孕,沒法生孫子,就能逃過神喻詛咒。希臘神話總是告訴人的自大多麼可笑,自以為是的國王沒有料到,宙斯可以探知美女所在,祂化身成一片黃金的光,穿透銅塔,就讓黛娜懷了孕,生下了珀修斯。
珀修斯是希臘神話的英雄,祂最重要的事蹟就是斬下了女妖梅杜莎的頭。梅杜莎一頭的蛇髮,千蛇萬蛇竄動,她最厲害的本事是任何生命一看到她,立刻就變成了石頭。
所有要前去斬殺梅杜莎的英雄一一變成了石塊,珀修斯如何完成祂艱鉅的使命?靠諸神幫助,珀修斯借來了有翅膀的飛鞋,借來了明亮如鏡的盾牌,珀修斯靠著盾牌的反映,不直接與梅杜莎視線接觸,逃過變成石頭的惡咒,看著鏡面,斬下了梅杜莎的頭。
神話的故事總是被一代一代演繹,沒有真正的作者,我喜歡卡爾維諾在他《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裡接著說的珀修斯的故事:珀修斯提著斬下的女妖的頭,滴下的血使周遭的眾生都變成石頭。珀修斯為免人世繼續受苦,便帶著那頭,潛進海底,鋪了些海草,把頭放好,因此海底的水草都僵硬石化成珊瑚了。
神話是肉身的故事,肉身驚恐、怖懼、痛苦,惶惑、流離,世世代代,還在尋找安心之處。神話必然使人安心吧,一代一代閱讀神話的生命,其實也不在意神話原典一成不變,珀修斯的故事不止卡爾維諾用來解釋他對下一世紀的祝福:多一點溫柔、多一點善良、多一點體貼、多一點平和、多一點安靜,在許多動漫、卡通、通俗電玩遊戲裡,也不難看到各式各樣、甚至搞笑版本的珀修斯。
神話沒有死亡,恰好是因為這些影響廣大的通俗版本吧,讓神化活在人們的喜悅開心的視覺聽覺與心靈分享裡,用語言傳送,用圖像傳承,而不單單限制在冰冷刻板的文字典籍中。
夜晚抬頭仰望澄淨清明的星空,會看到人們不斷傳述的神話英雄珀修斯,已經升成天空的星座,網路裡的星空,已經全是希臘神話的領域了,讓我們遺憾,織女、牛郎的故事呢?紫薇、北斗的故事呢?天狼、天璿、搖光的故事呢?曾經也有過神話的民族已經失去了祂們在現代星空的疆域了。
【九歌】
星空裡要重新生長出民族神話的故事,不知道是不是還要從那一塊大荒中的石頭說起?說石頭如何經過幾世幾劫,一心一意要修成人的肉身的故事。
我們的神話死亡太久了,失去了在星空裡的疆域。《九歌》、《山海經》,或許還保留著一點古老神話世界的肉身餘溫。然而,文字版本的《九歌》也距離庶民的生活太遠了。清楚看到,少數知識者壟斷的經典,都使文化生命枯槁,在大眾不聞不問的狀況下一一死亡。
明末清初,有見識的創作者試圖用圖像救活《九歌》,蕭雲從,陳洪綬,為諸神造像,讓諸神復活,重新詮釋東君(太陽神)、「湘夫人」(愛情之神)、「雲中君」(雲雨速度之神)、「大司命」(死亡之神)、「山鬼」(山林陰鬱之神)。三百年過去,《九歌》諸神,還是輸給了其他民族,蕭雲從、陳洪綬也太古老了,失去了孩子仰望星空的渴望,神話必然是活不過來的吧!
雲門《九歌》用現代觀點重新塑造諸神,玩滑板、直排輪鞋的「雲中君」,如同希臘的赫美斯,如同印度青色吹笛少年克里什那,追求青春、速度,追求解放愉悅的肉體,隨著世界巡迴演出的足跡,已在現代神話世界留下民族肉身的深刻記憶,「山鬼」在月光下的陰鬱、憂愁、自閉的心理空間,也連接著希臘如同ECHO女神退避到山洞深處的幽微回音。
神話世界必然無國界的隔閡,回到人性的原點,回到每一個肉身最基本的渴望,就有了傳承神話故事的可能。
仰望星空,還是想重說一次織女與牛郎的故事,他們的愛悅、眷戀、貪歡,都如此真實,他們的分離、孤獨、渴望,也如此真實。他們的肉身還在星空,隔著一條浩瀚的銀河,期盼一年一次的見面,小時侯,母親說到鵲橋,我總擔心,那樣弱小的一隻一隻喜鵲鳥的身體,如何搭成橋,如何承載兩個渴望見面的肉體,我的擔心讓母親笑起來,她說:那是神話啊!
是的,我們都有過曾經相信神話的快樂童年,我們的民族,也應該有過相信神話的快樂而且心靈豐富的童年吧。(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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