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國界與階級的計謀全書:戰國策 戰國時代,強秦崛起,天下震動。列國君王求才若渴,盡其可能尋求富國強兵、救亡圖存之策。在儒家的傳統解答之外,墨、道、法、農、陰陽、縱橫……諸子百家各有所見;大局底定之日,最終收束於揚棄貴族階序、擁護專制王權的法家。 策士、遊士與說客,是這個特殊時代的產物,回過頭來又成為這個特殊時代的推動者。他們無視國界障礙、超越階級限制,憑藉詭思奇謀與言辯之能,出入各國宮廷獻計求榮。這些人不見得真心相信自己的說詞,只言其利而避談其害,但求君王動心採納,為自己搏取財富與名聲。 《戰國策》不只是這群特殊人物的言行記錄,這部千古奇書採擷編織了戰國時期兩百多年間的史實與想像,完全呈現出那段走向大一統結局之前,動盪無序的時代氣氛。 內文選摘(節錄) 第一章 異於道統的奇書 縱橫策士全記錄 《戰國策》是一部來歷不明的書。書中記錄的是發生在「戰國」時期的事,然而此書流傳的版本,頂多只能追溯至西漢的劉向。 劉向在西元前第一世紀末校錄《戰國策》後,寫了一篇〈序〉,那其實就是他將校好的書呈給皇帝,附帶的奏議說明。〈序〉中說:「……所校中《戰國策》書,中書餘卷,錯亂相糅莒。又有國別者八篇,少不足。臣向因國別者略以時次之,分別不以序者以相補,除復重,得三十三篇。……中書本號或曰《國策》、或曰《國事》、或曰《短長》、或曰《事語》、或曰《長書》、或曰《修書》,臣向以為戰國時遊士輔所用之國,為之策謀,宜為《戰國策》。」 從這段話我們知道,劉向在漢代皇室藏書之處(「中書」),找到了好幾個版本,內容大致相同,卻有許多不同的書名,劉向費了大功夫,將這些不同版本內容按照國別編輯,同一國中發生的,再大略依所記錄的事情發生先後排列次序,訂為三十三篇,並將之重新命名為《戰國策》。 取名《戰國策》,牽涉到劉向對這些文章性質的判斷。他認為主要記錄的是戰國遊士獲得國君任用時,所給予的策略謀劃,因而採納了原有的《國策》,再針對其特定時代,增一字成《戰國策》。 劉向〈序〉接著清楚描述《戰國策》的時代範圍:「其事繼春秋以後,訖楚漢之起,二百四十五年間之事。」劉向所說的這個範圍,跨到秦統一之後,然而考察現有版本,書中記錄的幾乎都是秦滅六國之前的事,符合一般認定的「戰國」時代。 《漢書.藝文志》將《戰國策》列入「史部」,然而宋代晁公武《郡齋讀書志》,改將《戰國策》放到「子部縱橫家」類別裡。《郡齋讀書志》是現存最早的中國私家藏書目錄,將所收藏之書依照「經」、「史」、「子」、「集」的方式,予以分類排列。宋代以下,對於《戰國策》究竟應該當作「史書」,或當作縱橫家言論記錄的「子書」來看待,有許多討論。 我們今天可以不需計較堅持一定要在「史」、「子」兩部中找出一個固定分類答案,不過值得思考、理解的,是《郡齋讀書志》為何要改變傳統分類習慣,將《戰國策》挪入「子」部? 其中一個理由是《戰國策》的體例,顯然不是為了讓讀者能明瞭、掌握歷史變化而設計的。劉向編校整理之後,《戰國策》基本上以國別分篇,接著在每一篇中大致按事件發生先後順序排列。然而一來絕大部分的史事牽涉到不只一國,國與國的篇章無法容易地聯繫在一起;二來對於這件事和那件事之間的因果關係,乃至於一國之中比較長遠的歷史發展脈絡,書中全無關照、全無整理。 對照看《戰國策》和《史記.世家》中對於東周各國歷史傳承變化的描述,就能得到清楚的印象─ ─《史記》是為理解歷史服務的「史書」,《戰國策》不是。 那《戰國策》是什麼?形式上,《戰國策》是戰國中紛紜事件的片段片段記錄;內容精神上,《戰國策》選擇記錄的,不見得是對這個國那個國有重大變化意義的事件,而是縱橫策士對各國政治、軍事的遊說、影響。 在這一點上,《郡齋讀書志》是對的。《戰國策》的主角,不是國與國君,不是歷史變化發展,而是縱橫策士。《戰國策》的重點,在於保留當時有名的縱橫家的言談、行為,凸顯在那個時代,這些人曾經如此有勢力、如此重要。 ※ ※ ※ 道統之外的奇詭雄辯 「唐宋八大家」之一,宋代的曾鞏,寫過一篇〈戰國策.序〉,序中將此書內容和「孔孟」之教拿來對比。曾鞏認為,孔孟所主張的是「因其所遇之時,所遭之變,而為當世之法,使不失乎先王之意」;是「不惑於流俗,而篤於自信者也」。他們整理西周禮樂制度,因應東周的變化,延續舊制度的精神,來創建新制度。 相對地,《戰國策》裡記錄的則是:「此書戰國之謀士,度時君之所能行,不得不然,則可謂或於流俗,而不篤於自信者也。」這些「謀士」,也就是縱橫遊士,他們揣測國君的心理與態度,提出迎合國君想法的主張,換來國君對他們的信任,採納他們的意見,別看這些遊士表面上好像口若懸河,實際上他們缺乏像孔孟那樣的內在自信精神,不斷觀察別人臉色,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曾鞏又說:「戰國之遊士……不知道之可信,而樂於說之易合,其設心注意,偷為一切之計而已。故論詐之便,而諱其敗;言戰之善,而避其患。其相率而為之者,莫不有利焉,而不勝其害也。有得焉,而不勝其失也。」這些戰國遊士,心中沒有絕對的價值信念,其所選擇的主張,不是依照是非標準,而是著眼於容易說服國君。因此他們表達的方式,很自然傾向於片面,凸顯計謀有利的一面,刻意掩蔽可能帶來的後遺症。結果,按照戰國遊士的意見去做,往往計謀的後遺症代價,還高過表面上帶來的好處。 曾鞏的意見,源自儒家「道統」的立場,然而不失為今天讀《戰國策》時可以放在心上的提醒。《戰國策》最精采的部分,在這些謀士、遊士的雄辯言談。光看他們所談所論,我們很容易覺得真有道理。不過仔細想想,這樣的道理,建立在兩項不那麼穩固的基礎上。 其一,如果其他人都依照正常的道理思考、判斷,那麼謀士、遊士的奇詭之計就能得逞。但如果所有人,或至少大部分的人,都有同樣的奇詭想法,奇詭對奇詭,就不見得能發揮想像中的作用了。 其二,謀士、遊士的基本雄辯技巧,就是一方面放大好處,一方面掩藏相應可能帶來的壞處。如果持平評估,將利害得失都攤在眼前,那麼其利不見得高過其害,所得不見得能彌補所失。眩於其雄辯言詞而忽略了具體的現實條件,往往會帶來嚴重的後果。 換另一個角度看,曾鞏的序文,也代表了傳統上給予《戰國策》的定位。東周變化的核心,是西周的封建秩序,及其連帶的文化價值,逐漸瓦解崩壞。而《戰國策》所記錄的,就是最糟糕的時代、最深的墮落。那個時代,封建秩序及其文化價值被破壞殆盡、蕩然無存,新的一統帝國原則又尚未成形。於是一群沒有絕對是非信念的人,靠著高度發展的語言辯論技巧,一時風靡,成了那個時代的明星、英雄。他們的事蹟、他們的傳奇遭遇,也就進一步誘使一般人遠離舊秩序,甚至不再相信一切秩序。 ※ ※ ※ 特殊時代的特殊夢想 戰國遊士、謀士,既是封建身分制崩壞的象徵,也是封建身分制瓦解的產物。不具備「士」以上貴族身分的人,在孔子之後,有了受教育的機會,能夠學得一身理解、干預國政的本事。不具備「大夫」以上貴族身分的人,也都能見到國君,提供國君意見,進而獲得最高的職位。 遊士、謀士經歷、彰顯了從春秋到戰國,社會的翻天覆地變化。這個時候,一個聰明、有能力、口才好的人,在短短一生中,就有機會戲劇性地從一介平民翻轉占有國內最高的「相」位。甚至還有更誇張、更不可思議的,像蘇秦,竟然能佩帶不只一國的「相印」,得到了過去「卿」、「大夫」貴族成員都到達不了的高位。 戰國縱橫家的最高目標,就是「封相」。他們唯一突破不了的,是依然按照血緣傳承的國君地位,所以就追求爬到一國之中僅次於國君的最高地位。蘇秦可以在不只一個國「封相」,也就說明了這樣的政治野心,不受國界限制。出生在這國,很容易就可以到其他國去追求「封相」的夢想,是這個時代給予一般人的另外一項特殊機會、特殊自由。 《戰國策》記錄了這樣一個混亂的時代,記錄了只有這個時代才有可能發生的極端事例。《戰國策》提供的不是戰國時代的全貌,我們不能將《戰國策》的內容設想為當時各國政治的常態,但《戰國策》具體且凸出地表現了只可能出現在那個時代的人與事。 透過《戰國策》,我們明瞭這兩百多年在中國歷史上有多麼特別。中國歷史上有許多亂世,但沒有任何一段亂世像「戰國」那麼長,也沒有任何一段亂世像「戰國」那樣將政治機會向廣大眾人開放,更沒有任何一段亂世在語言與文字的表達上,有如此驚人的變化、發展。 讀《戰國策》,我們需要不斷意識到各國相持互爭一、兩百年的時間背景,在這個背景下,每個當國君的都不得不處於高度的競存焦慮中,生怕漏失了什麼最新、最好的富國強兵之計,如此而鼓勵了「處士橫議」的風氣,創造了廣大、活躍的言論市場,刺激了人們不但要去想出不同的國政方針,還要找到足可以在激烈言論競爭中脫穎而出的新說法。人人都有機會見到國君,但也因此見到國君、讓國君留下印象的機會,在搶奪中變得如此短暫,稍縱即逝,會說話不會說話、能辯不能辯,就成了和想法本身同等重要,甚至更重要、更關鍵的決定性因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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