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書:王聰威《生之靜物》(木馬出版)一開始閱讀沒多久,沒有任何一位羊男的引誘,我就直接掉入說者的迷宮。 這樣描述,是想試著連結私小說。
私小說的「內在與私密」,是這本小說一開始就給我的水底訊源。這裡的私小說,不單指「作者透過故事傳遞了多少他者的私密」,也包含了「有機會從作者身體裡挖出多少祕密」。雖然在後記中,王聰威透露了《生之靜物》可能採集於日本近年重要的「孤獨死」社會公眾議題,但我還是想從「王聰威的私小說」這個原點出發思考。
從這裡切入,那則遙遠的年輕母親與女兒在家中孤獨死去的新聞,變成為王聰威用來隱藏自己的一道神祕膜皮。
在緩慢的閱讀裡,我不停推敲——誰,究竟是誰?為什麼這麼想,我其實沒有答案。就是一直交錯著這樣的疑問:哪些情感屬於無緣死者,哪些感情其實直抵王聰威的迷宮?我是一邊猜測,一邊建構著「生之靜物」的寫真輪廓。
這部小說,王聰威沒有對任何一位故事人物,進行外部描摹。他放棄了大部分傳統小說應該有的外在寫實條件,放棄了空間的細節、時間的擺渡、人物的輪廓。小說中極少量的情節,是透過獨白推動的;角色的對話,也幾乎不存在……這些用來建構小說的材料,王聰威都捨棄了,只留下角色人物的內心風景。
這部小說是從放棄之後才開始建構小說的。《生之靜物》便成了一部人物內心風景素描本式的小說。這一點讓我充滿驚喜,也推動我去思索小說的寫作技藝問題:單靠人物內心風景的素描,如何成為一部小說?
在閱讀時,我不停提醒自己這個問題。同樣地,在身為寫者的角落,我也問自己:如果是我,會以什麼樣的技術運作,去嘗試這種小說。
我很快就釐清,這是一個沒給十字鎬但要挖井的艱難課題。小說因為有了技術的材料,才比較好展開建築工事。
我追想,這一次實驗,王聰威的小說寫作思路是什麼?
我繞了幾個圈,慢慢生出了一個想法。打比喻說,是一個全新「樂高」的誕生。
設計師說了樂高的零件數,說了每一種零件的大小與形狀,說了組合的程序,說了組合之後可能的樣貌;也附帶說明,在組完之後,你可重新拆解這個樂高,甚至將其中的部分零件,再一次自行組裝。只不過,設計師只說,並不打算提供你任何具體的樂高零件……我想,這就是小說家真誠的惡意所在,也是小說之所以能夠創新與迷人的原因。
如此一來,我們如何去理解美君「真正」在想什麼?小娟的天真,可能是一種焦慮?阿南的虛假,其實是現代人愛的困頓?阿任的歉意,只是活者常態的無所謂?
我試著用這樣的視角,來思考這部小說角色被作者變造的過程,並且猜測與還原:其實,阿任與阿南,都是從王聰威臟室裡分裂出來的靈魂。
如果這樣的推演成立,美君,可以是一種同溫層的內在騷動吧。
內在、意識流、囈語、無聲的多聲部……我想到了這些關於這部小說,第一時間會被捕捉的訊號。但除此之外,我們還有多少空白處,可以透過《生之靜物》填滿呢?如果人心原本就是一座迷宮,《生之靜物》建構起來的世界,就是現實城市裡,關於愛的惡意之花,以及對於遺失者的一種集體懷念。
我們總是在不停失去另外一個人的時間軸上。每一個人的一生,都會一個不小心,就遺失了另一個曾經重要的人。這個人,可能是阿南、阿任、小娟,或者是,美君。
接下來,我想再回到小說技術的基調。
王聰威這次使用一種奇異的方法來寫小說:用說者的話語,切換敘事觀點。
這樣的流動,很像是為每個小說人物,進行個性的自述。內心的白描,產生出戲劇感,逆向回流給閱讀中的我,浮現出幾位主角的輪廓。每一次敘事接換,都出現一個我。每一個我,都是讀者可以投射的我。這同時也讓讀者掉進認知的陷阱,彷彿是一個只有我的多聲部的協奏曲。
讓角色的靈魂說話,並盡其可能地「說出聲音」。我想著這樣寫小說,十分艱辛,也困難。難在每一個我,對於寫者來說,都是一次自我解離,透過多次角色內在扮演的過程,來完成小說。
不可否認,這本看似輕薄、簡化以說的小說,在解讀上,有很深很深的洞。
這部小說被定位在孤獨死的討論。這是比較輕鬆的闡述。因為死,在無法觸及的想像中,容易被人放大。而且是一瞬間就放大了。但我覺得,這個故事應該被放大檢視的其實是,孤獨活。
而我個人最好奇的,是那位孤獨活(死)的美君。
美君是誰?這樣的提問,是否有機會被放大審視:台灣這座孤獨的島嶼,最後應該被誰遺忘?這個放大鏡,可能扭曲的這部小說的原意。但我的擴張解釋,或許說明了這部小說在形式感與個人內在意識流動之外,還有極大延展的討論空間。
我依舊相信,在小說的寫作技藝層次裡,內含著人的意志。王聰威是與我同輩的小說家中,已經充分展現其小說創造力的佼佼者之一。我想逾越說:我們心底還有一塊角落,時時叩問著自己,關於小說,還有哪些尚未觸及的可能領域,值得我們在書寫小說的技藝上,以意志進行對抗。我想,《生之靜物》展現了王聰威作為小說家的技藝意志,充滿了聲音的喧囂,但直抵孤獨的深處。為此小說生之意志,獻上無比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