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5日 星期日

【文學相對論】畢飛宇VS. 駱以軍(四之一)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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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1/06 第5848期  訂閱/退訂看歷史報份直接訂閱

今日文選 【文學相對論】畢飛宇VS. 駱以軍(四之一)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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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文選

【文學相對論】畢飛宇VS. 駱以軍(四之一)南京
▎畢飛宇、駱以軍/聯合報
我不認為曹雪芹是悲觀的,相反,他是我精神上空的一隻飛燕。他教會我很多,那就是不要去做人上人,那就是盡力做一個本分人。本分人並不麻木,他可以微笑著燕子來與燕子去……

這是南京人

駱以軍

飛宇大哥:

我第一次搭飛機,離開台灣,降落地就是1995年的南京。我雖說祖籍安徽無為,但其實祖父那輩就跑到南京江心洲,我父親是四九年那場大遷移,跑到台灣。這是我的「大於我這個人」的故事。我現在還有大哥(同父異母)大嫂、堂哥們都住在南京江心洲,他們都是一些吃過苦,非常敦厚的老人。他們大我都二十歲以上,卻和我一樣是「以」字輩的。我那時還不滿三十,和新婚妻子說是度蜜月,卻跑去父親的夢境裡。當時搭一個後生開的小D,在碼頭等汽渡船,到了洲上,一些和我一般大的年輕人,男孩女孩,都喊我「小叔爺」,弄得我暈陶陶的,萬沒想到借父親的輩,我在駱家的輩分這麼大。

我生命的第一本真正意義的長篇,很大部分在說我父親的故事,因為我們從小在永和小屋子裡,圍著飯桌,我父親一開口就是:「當年那江心洲啊。」那年代世界還沒網路,我小小腦袋裝著的,離眼前這個現實世界較遠點的,充滿故事幻影的,就是他口中那個,像銀箔紙摺成的「南京」。我父親已過世十幾年了,這些年我不太想起他說的那些故事了,這時要和您起托個話頭,發現我提起南京,心中還是像水池底的魚影,晃晃悠悠,讓我浮躁的心沉靜下來。

我第一次見到您,是在上海書展,那時我和董啟章一起出簡體版,沒有人認識我們,您是出版社邀來幫我們站台的。我在活動之前的飯桌上,說我非常緊張,問您對這類上場演講會緊張否?您說:「我不緊張,我七歲就在村里搭的台上,多少強光燈泡打在臉上,台下站著全村幾千個村里人。我要發表演講,內容是批判我自己家裡。我現在還緊張啥?」後來那場活動,您一開始就說:「今天是我和啟章來幫以軍站台,讓以軍講。」於是我就哇啦哇啦講。事後我頗懊悔。但感覺活動散了,所有人也就散了,沒機會追上說,哥兒,謝謝你。這於是想到,「人情世故」這件事,事實上,我感覺在永和生長的我,成長的過程,很不懂人情世故。不是我,而是我的同代人,所謂不懂人情世故,可能這個描述也有極大問題。我回想:二十多歲時的我,當年的董啟章、黃錦樹、袁哲生、成英姝、賴香吟、黃國峻,如果現在的我能看見那時的,就會拉您說:「就是那樣!!!就是那個模樣!!!」現在的說法較「宅」,其實那時世界沒有網路,這些人在台北,文學養成的模式,是和西方小說打交道。可能我們二十多歲時,碰到面,若能打開話匣子,可能是兩眼噴著夢幻的火焰,談我們也沒去過的,巴黎的波特萊爾、普魯斯特,捷克的卡夫卡、昆德拉,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波赫士,或是聖彼得堡的杜斯妥也夫斯基,京都的川端、三島,都靈的卡爾維諾……搞得很像他們是我們遠房表舅一樣。但我很感激我曾在那個九○年代的台北,我們好像cosplay那些「看不見的城市」,我們對那些城市全然無知,卻因為著迷某個那城市的小說家,幻想自己和那些街景、樹木、低頭行走的人群、市集,無比熟悉。

我想像我這樣的外省第二代,他們或和我一樣,都有個父親摺藏,小心翼翼,反覆像一顆薄意雕石觀看的,「陶庵夢憶」之城,也許是近七十年前的上海、北京、褔州、重慶,而我父親在我從小,那難以理解的迷離,魔幻,他藏在囗袋至死的那座城,就是南京。當然和飛宇大哥你所在的那座南京,是不同次元的兩座城市。其實台北,在國民黨撤遷的上世紀幾十年,有頗深的南京印記,只是我小時候,身在雲中不知處。這要到真的去趟南京,很奇妙的,某些建築的顏色(譬如我到金陵女子大學,美齡宮,都會有種視覺暫留的幻視:「啊,這跟台北某處好像,不,是台北當時某些建築,是按記憶仿建他們的夢中模型。」我父親到老,都還是在懷念南京的當山梨,什麼「香豆乾、臭豆乾」,我結婚提親,台灣人習俗是男方迎娶時除了禮聘,還要三牲。他會去西門町一家南京老店,買整隻金華大火腿和南京板鴨,弄得我岳家很困惑。

我記得二十年前,我和新婚妻子第一次去到的那座「真實的南京」,我們住在夫子廟旁,秦淮河畔,那時還沒有那麼觀光化,我記得低簷矮鋪,櫛次鱗比的小鋪,一間一間的小骨董鋪,就像布魯諾.舒茲寫的〈肉桂色小鋪〉一樣,我記得我們把旅費的大部分,在一間老闆說不出和我記憶中父親那些老友,氣氛相近(我心裡想:「他是南京人!」)的老舊小鋪,買了一尊他說是德化窯的瓷觀音,一路背回台灣,現在還供在我永和老家,母親的佛龕上。當時還有一枚像小指指甲大小的和闐白玉,也是在那間昏暗的小骨董鋪買的,當時逞豪邁跟老闆說交個朋友,殺了好像幾百塊買下。回旅館房間,我坐書桌前把玩,還充內行跟妻子說:「這個白玉顏色就是羊脂白」,結果失手掉落桌面,竟然彈起頗高,我用打火機一燒,媽的是個塑膠。我當時氣憤說:「這老頭,看去那麼文氣,竟騙我!!!」但就算被騙,那老頭整個過程都不卑不亢,也不冷淡,也不巴結,就是一種文氣。我們還在秦淮河畔的一間淮揚點心鋪,吃了小碟小碟的水煮干絲,小籠包。很有意思,當然二十年前的南京,和前兩年我又幾次匆匆再去的南京,還是完全又不同!我記憶裡,二十年前的那個南京,好像藏在層層褶藏的暗影,沒有那麼多大樓,滿眼全是法國梧桐翻金錯枯色的印象,我對我們闖進的一個花鳥市場也記憶深刻,滿眼的一籠籠各色羽毛的翻跳,鳥鳴喧天。

我記憶中的南京,有種說不出的蕭瑟,說不出的憂鬱,也許是一個外人的感覺,也許因為我恰好去到的幾次,都是深冬。

這種看去木訥,但心思翩躚靈動的,對一屋子人,各種細節分解的領會和體悟,我特別是在您的小說中嘆服感受。我是這兩年才真正細讀了《儒林外史》,真是厲害,我心裡想:「這是南京人!」一種收納摺藏,所有人在一極小的空間裡,各種話語恰到好處的迂迴進退,好像是空洞的木偶語言,其實全部像葉問詠春拳,極近距離的格擋、仁慈、退讓。所以才可能在那樣的篇幅裡,外部好像無大戲劇性,但容納了那麼多人物的死生、經濟、愛情、欺騙、因為情而願意被辜負,我想:這不是您的《推拿》嗎?我心裡又朦朦朧朧,如槳撥水,碰不到實物的有種「南京人」的想像。所以飛宇大哥,就請您隨興聊聊南京三兩事吧。

我與我的南京

畢飛宇

就在今年,南京市民搞了一次民間活動,海選「最喜愛的關於南京的詩句」。最終,獲獎的是「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有關部門請我寫個評語,我寫道:沒什麼可說的,這兩句好。我也想選這兩句。

事實上,關於南京,還有別的詩句,比方說,「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這兩句也好,我也喜歡。就詩歌的意境而言,這兩句也許更好。然而,相對於南京來說,這兩句是平面的,它遠不如那一群恣意飛翔的燕子。

我是在鄉下長大的。在我們鄉下,孩子總是頑皮的,我們會掏鳥窩,會拿彈弓射殺鳥類。但是,有一種鳥我們不會殺,長輩們不允許,那就是燕子。燕子是「好鳥」,牠被道德化了,牠是專門給我們送財富來的,誰家的堂屋裡飛來了燕子、有了燕窩,誰家就要發財。在我們的文化裡,燕子一直比狗好,狗眼看人低,而燕子呢?童叟無欺,貧富無欺。

而實際上,燕子更偏愛一些高大的堂屋,道理很簡單,堂屋高,門就高,燕子們的出入就要容易一些。當然了,那些矮小的茅草房牠們也不嫌棄,今年來,明年來,後年還來。燕子很念舊,牠認得路。——凡是可以和人類結成長期、友好關係的生命,我們鄉下人有一個說法,叫作有「靈性」。

好吧,在南京,在南北朝的時候,有兩個大戶人家,一家姓王,一家姓謝。大戶人家有大戶人家的標誌,那就是房子高,房子大,房子亮堂。它們是磚瓦結構。人們習慣於把住在這種房子裡的人稱作「貴族」。貴族家當然有燕子,這些燕子就在貴公子和貴小姐的頭頂上交配、下蛋和哺育。其樂融融。

可是不好了,時代變了,命運改了,那些看著燕子們交配、下蛋和哺育的貴公子和貴小姐們,他們突然就吃不上飯了,他們突然就失去了交配與下蛋的華屋和溫床了——這就叫敗家,這就叫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就叫命運。乾脆,這就叫歷史。這裡頭都是熱血、眼淚、喟嘆與生死。

燕子們卻不管這些,牠們依然要交配、下蛋和哺育,沒有瓦屋,牠們可以將就,草房子裡頭牠們一樣可以因陋就簡——燕子和人就是不一樣,真的想交配,那就別挑地方。

幾百年過去了,一個生性敏感的詩人來到了南京,來到了貴族的聚集地——烏衣巷。他來到烏衣巷的時候天光暗淡了,夕陽西下,殘陽如血。在殘陽的血照中,他看到了別的,那就是人類的命運,物是人非,物非人是,浪奔浪流,沉沉浮浮。唯有燕子在斜飛歸巢。

從此,這個世界上就多了一種動物,叫南京燕,也多了一種人,叫南京人。

南京人的明白與透徹不是天生的,三歲的時候母親就教了:「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瞥一眼天上的燕子,南京人在一秒鐘之內就可以長大。當然,要想把這個長大說明白,也許要用一輩子。曹雪芹就說了一輩子,他說明白了。我認為他說明白了。

我不認為曹雪芹是悲觀的,相反,他是我精神上空的一隻飛燕。他教會我很多,那就是不要去做人上人,那就是盡力做一個本分人。本分人並不麻木,他可以微笑著燕子來與燕子去。

南京人的淡定是著名的。三十年前,我二十三歲,大學畢業,第一次到南京入職。一上街,我傻眼了,南京有那麼多漂亮的姑娘。我傻眼不是因為她們漂亮,而是她們都坐在馬路邊的小板凳上,在吃。一問,知道了,她們吃的是「旺雞蛋」——因為孵化失敗而死在雞蛋殼裡的小雞。南京美女的理論是這樣的,因為死雞在蛋殼裡已經成型了,所以,吃一隻「旺雞蛋」就等於吃一隻雞,吃兩隻「旺雞蛋」就等於吃兩隻雞。一個漂亮的南京姑娘如果在下班的路上吃上五隻雞,再加上一瓶啤酒,那是什麼等級的水準營養?所以,南京的姑娘們坐著,不急於回家,她們把肉嘟嘟的小雞從蛋殼裡取出來,一邊拔毛,一邊蘸椒鹽。後來我在報紙上看到了,說「旺雞蛋」極不衛生,有些甚至有毒。可是你聽聽南京的美女們是怎麼說的:日你媽,煩不了那麼多,多大事啊。

這句話是由三個部分組成的。第一當然是粗口。南京人非常熱中於粗口。無論是男性的性器還是女性的性器,南京人幾乎就是掛在嘴邊的。老實說,我從來不認為南京人嘴髒。這年頭誰還不會說普通話呢?南京人自然也有兩套語言體系,一個是普通話,一個是南京話。只要南京人說上了南京話,無論他是王謝還是百姓,都一個調調,都愛爆粗口。南京人就是王謝,南京人就是百姓,去他媽的。

第二個組成部分是「煩不了那麼多」,有時候也叫「不煩」。都說北京人渾,我不太信。南京人是真的渾。渾是南京人精神上的老底子。這是由南京特定的歷史造就的。南京人可是見過生死的,渾是南京人的粗鄙,也是南京人的優雅。這裡頭有一種坦蕩,也可以叫超越。生死當頭,你不渾你怎麼活?南京人在細處固然不計較,在大處有時候也不計較。我們不能簡單地說它好不好,我只是說,南京人是真的渾,渾到「旺雞蛋」和一隻雞都可以不分的地步。

因為渾,南京人的眼裡沒有「事」,多大的事都不算事。我認識一個人,有一天,這個人和他的朋友約好了,他要買房子去。路過寵物醫院的時候,醫院正要給一隻烏龜做結石手術。這個人想,烏龜怎麼會有結石呢?給烏龜做結石手術是怎樣的呢?他的好奇心湧動起來了。他去糕點店買來了蛋糕,特地送給了醫院的主刀大夫,為的就是看這台手術。他是中午走進了手術室的,晚上八點他心滿意足了,回家。一到家電話就響,朋友劈頭蓋腦就問:「你他媽死哪裡去了?找了你一天了?」「看烏龜的手術去了,哎,烏龜也有結石的。」朋友罵了一句「操你媽」,憤然掛上了電話。

附帶說一句,看烏龜手術的人就是我。我放下電話,自言自語地說,多大事啊。燕子就不能去看看烏龜嗎?

我也寫小說,寫了幾乎半輩子了。多大事呢?

下周一《文學相對論》:畢飛宇VS.駱以軍 台北 敬請期待!


張啟疆/換牙(下)
張啟疆/聯合報
張啟疆/換牙(上)

你穿越父親的驚呼、女人的尖叫、憤怒的車燈、夢想和危險的峽道,來到大水溝旁,頓步,吸氣,將掌中斷牙拋向天空……

電話另端,傳來業餘媒婆王媽媽的嘰咕聲。

然後,你探頭窺見父親摀著話筒,發出你沒聽過、喔喔咯咯的怪笑聲。

「吃巧克力吧!入口即化。相信姊姊,痛苦的時候,你會需要她。」

她從書包裡掏出長約二十公分的薄片,寬寬扁扁的黑色包裝,遞給你:「再不,教你一個法子:用棉繩綁住牙樁,繫在門把上,然後——」她做出揮臂動作,「砰地一聲,用力關——喔!應該說是甩門。這叫做『長痛不如短痛』。」

見你瞠目結舌舌尖打顫舔不知齒的模樣,她又欺進你,咧嘴嘻嘻嘻:「換牙後,知道要怎麼安頓她們?掉落的牙齒……」

「記得,要邊吃巧克力邊想我喔!」然後轉身,走向對街的豪華公寓。

一街之隔,兩個世界:貧民窟對望富豪里。

那個時代,當然不見101大樓的影子,曾是台北市地標的希爾頓飯店,還沒開始打地基呢。區區四樓高的磨石子外牆建築體,儼然是眷村媽媽眼中的天堂。

「上百坪呢!主臥室比我家還大,客廳放得下乒乓球桌加撞球台。」

「聽說他們用銀湯匙、金飯碗吃飯,連水龍頭都是鑲金鍍銀……」

「蓋得櫛次鱗比,像一排整齊、堅固的編貝。」

「咱們村子像啥?牙弓歪斜、咬合不全的爛牙?」

「金窩銀窩有啥了不起?俺還是喜歡自個兒的狗窩。」

你將這番話轉述給父親聽。他偏頭,腫得像小籠包的腮幫子微微蠕動,像是在咀嚼什麼:「樓起樓塌,樓空人去。朝怎麼改,代如何換,老百姓只得到一字:慘,這就是永恆不變的歷史。」忽然又想到什麼,瞇覷著眼,語調是一種似笑非笑:「萬里長城是中國的齲齒,咱們村子呢,是台灣這塊土地歪七扭八的植牙。而這個所謂『大時代』,是糟糕透頂的庸醫。懂嗎?」

不懂。你兀自幻想「金窩銀窩」的美麗畫面:主人風塵僕僕推門而入,滿屋子金口銀牙喀啦喀啦,大聲問好:「您回來了?歡迎返家。」

「你的空屋,要加蓋屋頂嗎?」醫師清理第四號根管時,柔聲一問。

「空屋」是指完成去腐、清創、開擴後,牙齒形同空殼子。雖有牙膠尖充填根管,保持無菌密閉狀態,也用樹脂封填窩洞;但齒質幾經摧殘,又少了神經和血管,變得脆弱易碎(醫師用了一個讓人驚心的動詞:咬崩),像久無人住的寂宅、年邁失修的危樓。

「屋頂」就是牙冠,像厚厚一層星艦防護罩、再生牙釉質、雪豔琺瑯哥;抵擋衝撞,隔開碾磨、啃齧、熱吻、冷嘲……以及,隨之而來的細菌大軍。「恢復牙齒的形態及功能。」醫生的專業說法。

你卻搖頭了。你想到什麼?香菇頭?安全帽?平面墓碑?疊床架屋?你喜歡敞篷車?透天厝?開天窗?

危樓也好,寂宅也罷,就算只剩一面牆、一根柱、一瓦一磚……

你放棄老屋拉皮,選擇原版廢墟。

「沒關係!我也喜歡原汁原味。就當作是需要細心照顧的家人吧!」醫者的口吻,有點像心理諮商師:「倒是你的眼神,讓我想起一名小小病患……」

「咿喔?」

「只有七歲,滿嘴蛀牙的小朋友。 」

你的父親,也捨不得和寶貝牙分手。

那晚,和王媽媽通電話前,他皺著眉,垮著臉,長吁又短嘆:「唉!白牙科說要拔,黃牙科說非拔不可……」

他拿起盛著燒肉粽的盤子,搖搖頭放下,算了,他連黏在頰上的小籠包都對付不了。

「這兩位『老朋友』陪著我幾十年,吃香喝辣,茹苦含辛,非得連根拔起?」

「藍雞冬怒上部似還有一咖烏尺顆?」南京東路上不是還有一家吳齒科?你的口齒更含混了,彷彿叼著根體溫計,喔不!那是因為下顎齒也開始鬆動,或者該說,像地震時的眷舍,整排搖晃。

「是啊!是啊!」父親持續哀叫:「既然叫作『無齒』科,你想他們會堅忍不拔嗎?」

嗯,你傻傻點頭,暗自盤算寶貝乳牙的告別式。

關於這點,大姊姊教過你:「要怎麼安頓她們?上面的牙丟到床下,下排齒要怎麼樣?」

你伸出遲疑的小指,比比上方。

「哪裡?屋頂?雲端?天空?」

你不知道。你只是聽長輩、老師、同學和鄰居媽媽說:「不這樣,新牙發不了芽,你會變成無齒之徒喔!」

「要用力丟,丟到銀河深處、星星的故鄉。我跟你說,那樣比看流星雨許願還靈。」大姊姊壓低音量,彷彿在洩漏國家機密:「你知道為什麼?」

搖頭,你傻傻搖頭。

「掉落的牙齒是全宇宙最美的彗星,載著我們的前世記憶和這輩子的夢想。我們中國人叫她『謫仙』,讓她回到天上,你就能見到最想念的人。」

你眨巴著小眼珠,仰望霞光幻變的黃昏天空。雲靄背後的大氣深處,有一道遠颺的背影、一張快要記不住的面容……

離去前,她轉身,丟下一句:「記得,要邊吃……還有我的明眸『耗』齒,耗子的『耗』啦!」她指指自己的齙牙。

那時的你不明白,始齔就是人生的「始疢」:疾慮患憂的起始。七歲起,你想念的人,或者說,每晚跑去村門口等候的人,愈來愈多。

一個月前,你第一次來求診,就被她的波希米亞風衣著、帶著文藝氣息的說話方式吸引:「真不愧是作家,連蛀牙都這麼有深度。」

「痛到無法作夢?應該是急性牙髓炎。」她拿著口鏡、鑷子,像個尋寶狂,來到你的長城,東敲磚,西叩門。

「如果是慢性呢?會夢見自己大吃大喝,不斷喊痛?」你一眼掃過托盤上的探針、細管、鎢鋼器具、各式彎頭;那時的你,還能耍嘴皮子。

「但只能吃軟,不宜碰硬。」她面無表情(你猜正在抿唇),掄起連鑽石都能切割的鑿子,輕聲說:「要開挖了,你……怕痛嗎?」

一個月後,她的眼神有了溫度:「你這顆臼齒,已經是我的舊識。三牙根,卻有四根管,嗯,右側那根有兩個孔,像……」

「嘰咕哩哩?」一屋二妻?

「像比目魚的眼睛。」她的比喻,比你的聯想高雅多了。

關於那位小朋友的故事:任性頑強,口無完齒,不懂得保護自己的身體。「我勸他勤刷牙,沒想到他大聲回絕:『我不要!』『牙壞了會讓你痛不欲生。』『我不怕!』看他躺在診療椅,淚水盈眶,就是不喊不叫……」

「我想,他的生命中,一定有比痛可怕的事。後來才知道,陪他來看病的是嬸嬸,父母早已離異,將他丟給爺爺和兄弟輪流撫養。」

「嗚!藍瘦香菇的洞……」忍受想哭的痛,是他漂泊童年唯一可以自己決定的事。你沒忘記,五十年前的自己,如何「安葬」第一枚掉牙。

「是啊!不刷牙,蛀到爛,可以喚醒他生命中的什麼吧!」天哪!她居然聽得懂你在說什麼。

「我的怪怪,拔掉了還疼——牙不疼了,是腳在痛。」白牙科沒有白費氣力,至少,幫你父親鑲回幽默感和帥氣。

「喔咿?」什麼?

「你老爸被蛇蠍女子、河豚美人踩到痛腳啦!」前來「報佳音」的王媽媽一臉詭笑。

痛腳?你不自覺收腳,卻引發一陣劇痛,一咬牙,喀啦啦,險些斷齒。三小時前,你在巷口摔倒,被一輛野狼125輾腿而過。沒人送你就醫,你以手代腳,一公分一公分爬回家,不敢對父親說……

「台中一個,台北一個,都是燙手騷狐狸。男人噢!住狗窩的格,妄想金屋藏嬌的命。」

台中,太陽餅?台北,恰北北?你從來分不清這位阿姨那隻狐狸,心裡惦著已連續三天沒和你「巧遇」的大姊姊。一個月後,你終於找到曾與她同行的另一位姊姊。「她跟著爸爸搬家了。你不知道她的父母剛離婚?」

「好了,我幫你脫下『戒指』了。」她取出你的口鐐牙銬,那圈緊箍咒般的銀戒。「今天先到這裡,下一次……」

「什麼?還有下一次?」靈魂假釋後,你衝口而出的第一句人話。四十年來,《星際大戰》也不過推出七部曲;你的《看牙記》已在籌拍第五集?

那天以後,你再沒遇過大姊姊。

上、放學途中不見蹤跡,村門口、校園內找不到人影。夜裡,你凝眺對街那口寂寞黑洞,像是在憑弔一顆壞死的門牙。

「他就是你兒子?哇!好可愛!」女人的細嗓音、高跟鞋聲,伴隨濃郁香氛,排山倒海撲向你。「來!阿姨抱抱。」你來不及閃避——同時瞥見父親撇嘴微笑,徐徐走近——從人到魂被捲入溫玉軟香。你沒有推開女人,甚至一度以為女人就是她。她蹲下身,捏你小臉蛋:「哎喲喲!你在吃巧克力?小嘴烏漆抹黑的。」愈捏愈用力,喀啦一聲,啊!牙斷了——不是上面那顆風中殘燭的牙,而是下排齒。「這位是佳音阿姨,叫人啊!」父親的催促聲。「喔咿!」你想起什麼,奮力掙脫女人懷抱,一跛一跛衝過馬路,一輛閃著光焰的吉普車叭叭而來——「小心哪!」你穿越父親的驚呼、女人的尖叫、憤怒的車燈、夢想和危險的峽道,來到大水溝旁,頓步,吸氣,將掌中斷牙拋向天空,飛啊飛,一道銀閃閃的弧線,在半夜咧嘴,劃過繁華公寓的明眸與皓齒,消失不見……(下)


幾米/空氣朋友
幾米/聯合報


【慢慢讀,詩】方明/暮年
◎方明/聯合報
桌上曾盤堆各類厚重的經典

冊籍 其實只有一種書名

名利 夢想與生活在此碰撞占位

如今被萎靡的歲月推擠到冷僻隅角


高矮胖瘦的藥罐子開始進駐排列

不論何種身型皆需早晚吞服

數副眼鏡透視拍案驚奇的嚷嚷世情

其實剩餘日子必須依靠

自圓其說的哲理與宗教皈依

撫慰惶惶的心

或許兒孫的擁抱稚笑能浮擊著心脈強弱


偶約三五同窗故友穿返青春隧道

以茶以酒以裊裊菸味

重探深邃的記憶與疏稀掠影

那些繁衍卻漸漸枯澀的愛恨情仇

頻在逆漲的血壓裡澌澌隱痛


遍體毛髮皚稀卻只有瞳睛濁黃

模糊是安撫揚昂靈魂最佳鎮定劑

此刻不再適宜嘯燦激情或攪撼波瀾

愛情親情重疊成同溫的伴宿

讓每個晨昏緩緩重複渡過


故居與舊曲在醒睡邊陲相喚

一些流失的童伴乳名

有時擱淺在校園或初戀的滋味裡

不願蘇醒在方寸間的忐忑甜蜜


整年耽習同樣姿勢

太極瑜伽慢跑登山

佛經聖經逃遁無念卻又叢生牽念

輕食淡飲徹擯鹽油甜膩

或用書法繪畫舞蹈來承載

餘生的重量


在無常過境的儀隊裡

加速劃刪電話簿內凝固的名字

恍如昨天仍在叮囑奕奕容顏

喙辯著死生輪迴的話題

倏忽虛晃成渺渺結局


拆解未竟的夢想與戀戀生涯

只是一齣撩撥愛與淚的戲劇

終被光陰磨成隨風的粉末


【墓誌銘風景】李敏勇/自由俄羅斯的號手
◎李敏勇/聯合報
留下火一樣燃燒的文章

──赫爾岑(1812-1870)

猶太裔哲學家以撒.柏林極力推崇俄國思想家亞歷山大.赫爾岑(Aleksamder. Herzen)。在《柏林談話錄》中,常以赫爾岑引證他的觀點,並認為受浪漫主義理論的影響。

出生莫斯科貴族家庭,少年時期就受十二月黨人的影響,立志反抗沙皇帝制暴政。從莫斯科大學畢業時才二十一歲,因參與社會運動被捕,遭受多次流放。終至流亡法國、義大利、英國,並在倫敦以「自由俄羅斯」名義出版多種刊物向自己的國人報導西歐民主運動。

被視為哲學家、作家、革命者的赫爾岑,是與伯林斯基齊名的思想界領導者,研究哲學、歷史以及自然科學,對辯證法和唯物論有信仰的他,積極鼓吹社會革命。從一個西方派回歸到斯拉夫派,超越自己原來階級的限制,在維護人民利益的社會運動投注心力。成了高爾基斯說的一個人代表整個領域的具有高度和廣度的人,也是伯林斯基認為的具有思想力量的典型。

說過「書是一代人對另一代人精神遺言」的赫爾岑,著作包括文學、哲學、歷史以及自然科學。《誰之罪》揭露農奴制度的黑暗面,批判不合理政治制度和社會的罪責;《往事與隨想》是他的回憶錄,記述他自童年到青年的經歷。深受屠格涅夫讚譽,影響了俄國好幾代人的思想,他的小說有「思想小說」和「議題小說」的性質。

1870年初病逝於巴黎的他,安葬於法國南部城市尼斯,與妻子毗鄰。這個城市的一座赫爾岑銅像,面部嚴肅的他,凝視著前方的海,神情彷彿映現他正在思考著。他的文章像火一樣燃燒著,彷彿他話語所說「因為真理是燦爛的,只要一點隙縫,就能照亮整個田野」。他的書既是他的遺言,也是他所說的「是將死的老人對剛開始生活的年輕人的忠告,是準備休息的哨兵向接替崗位的哨兵的命令」。


【最短篇】晶晶/婚紗
◎晶晶/聯合報
「婚後,是柴米油鹽醬醋茶,要相夫教子奉公婆,還得每天通勤上下班。這些事都不適合擺在櫥窗裡,所以婚紗才會這麼美。」下班後,在櫥窗前等公車的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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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除蟎吸塵器更設置有紫外線功能,利用紫外線模擬太陽光,就能直接殺死蟎蟲、細菌、黴菌等生物體。但標榜強大功能的除蟎吸塵器,真的能徹底除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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