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應該生氣嗎?應該在夜暗中哭泣。打小人。打跨國電話對著姊妹淘說上一整晚,其實反反覆覆就是那兩句:「他不喜歡我」、「但憑什麼是他?」所以我更要跟著學長來這邊了不是嗎?如果不來。就永遠不可能了。至少在這個時候,在這個晚上,馬尼拉限定,我們在一起……
我們距離最近的時候,不過零點零一公分。
那若不是王家衛電影,也是岡本安全套的最新廣告了。可我和學長的距離也就如此,隔幾個街區,那麼遠,但我看得到他,他看到我,彼此照片並排在切成方格欄顯示的手機交友頁面隔壁。零點零一公分都不到。不知道怎麼想像這介面的話,就當它是納骨塔吧,一格一格,貼著照片,還不夠,身高體重興趣一併顯示,順道標示角色與需求,一目瞭然。也到底只是了然,想發生的都不會發生,沒人丟訊息,真的就是塔位了,骨頭變成灰,心已經死,每回打開軟體,都像在瞻仰自己。寫交友簡介像墓誌銘。
學長在另一個街區教孩子。沒課時穿短褲灌籃。他們學校沒有操場,只好在停車場的水泥地上打,他成功帶起這股風潮,打球都不穿鞋,結果第一次跳下去打,誰都一腳血痕。奇怪不只學生,後來每一屆來這邊工作的學弟都這樣跟著作,那變成一種入族式,海軍陸戰隊的天堂路。我問他光腳鬥牛是讓阻力變低嗎?他搖搖頭。只是覺得好玩吧。
他就是有這種讓人心甘情願流血的魅力。
電話打過來。低低的聲音一來一往完美融入辦公室裡背景音。末了,他聲音轉低,有了茶水間裡的口吻,問今晚要不要再一起去Malate?這邊廂我掛下電話立刻舉手說要早退。
Malate是馬尼拉最大的風化區。這個國家把最深的內裡都袒露出來了,街道如穿腸,衣服在撩,身體在露,但到底不是我們慾望的形狀,於是深夜的風化區便被我們當成台灣早餐店在逛,他們都在喊帥哥進來喔。不是真的,也寧可信了。就是這種你永遠進不去的,才是真正的異國。越進去,像離開這國家越遠。
直到我們經過那家酒吧。
已經經過了,可學長又停下來了。我也跟著停,一看,這家店門口清一色坐著男生,小鹿一樣的臉,石頭一樣堆起來的身體。渾不在乎聊著天,那幾階樓梯也就隔斷天涯了,他們看也不看路人一眼。大抵美少年的交際守則和別人不一樣。越是拒之千里的,才多入幕之賓。
酒吧門倏忽被推開,走出來的男人聲音還沒到,肚子快抵到我們,他手上扇子搖了又搖,嗓音很飄,向我們說哈囉。
是這樣的,他說:「我們店裡舉行了一年一度的菲律賓先生選拔大賽。菲律賓十七區各自派出代表爭奪冠軍,今晚就是決賽了。」
於是眼睛再次聚焦在臺階上,很有那麼回事啊,門口臺階幾乎延伸到男人們的腹部。一階又一階,可以用手指去走樓梯。
「所以我們想邀請兩位,如果能有外國朋友擔任嘉賓,相信會讓這個選拔更有公信力,更國際。」
由我們手上選出菲律賓先生?
不是什麼詐騙吧!但學長已經點頭了。那麼衝,現在他不需要照顧那一狗票學生和學弟了,像把白天的值星背帶移交到我這,這時我倒成了他學長,根本他爸,作他煞車頭,笑他沒凍頭,要他別大頭不要聽小頭,我是說手指頭,欸,酒別喝了,煙別抽了,該付錢了。等等你現在掏出來的不是錢,是……
胖男人扇子遙指,摩西分紅海,樓梯上猛男們讓出一個位置,是人肉峽道,倒希望它窄一點,更長一點,不是走進去,最好被吃掉。
酒吧門外是國家地理頻道的熱帶國家采風,門內就是時尚頻道的決戰名模伸展台了。T字舞台從後方延伸,一字貫穿整個空間,我們才坐下,上了酒水,胖男人給了我們一人一張表格。什麼東西,顧客意見調查表嗎?低頭一看,表格上標誌一些英文,一半不會念。
手機再震動,但學長渾然不理,只是把頭湊過來,「那是菲律賓十七區的地名。」他說,嘴裡的酒氣好濃,我知道進到這之前已經醉了。學長只有在這時會擋煙來抽。也喝酒,喝得極猛。醉了就皺眉,那張臉像是酸梅一樣縮起來。很自然分泌唾液,對誰都可以酸,罵罵咧咧。心也是皺的,很壞的笑著。好像白天的他是一個異國。
「我這個樣子,只有你知道。」他說。
「只有你。」
但為什麼是我?
「什麼?」學長問。
我是說,為什麼是我,是我們來評審?
「也許因為我們是外國人吧。」學長聳聳肩,就是這樣蠻不在乎,才令人在乎。
(也許我之於你,也是一個外國。)
(所以你只是經過)
而忽然落下的鼓聲截斷我內心小劇場獨白。偌大空間一下就暗了。來不及了。八卦雜誌上那些影幢幢的旅遊故事立刻接管大腦,怎麼可能在這個爛地方有什麼國際競賽?這一定是牛郎店了,是軟沙發上有煙嗓的媽媽桑帶人來一個又一個介紹,這是安迪,這是麥可。酒一瓶一瓶下肚,慾望節節高升,人都是水果,安迪和麥可是搾汁機器,帶回去就被扒洗一空,或是衣服脫了一半,門鈴先響了。仙人跳....
才開口要學長注意了,乾冰猛然從伸展台四周噴出,伸展台下方走道變換燈色,煙霧裡,也像霓虹了,那麼輕,那麼軟,就適合那些男人著皮革穿軍裝硬挺的走出來。
welcome to The ?Misters of Filipinas?2016 Pageant?Night
胖男人小指頭翹起叼著麥克風,英文溜得,一號代表就踏著台步登場了,不知道是我們樓梯上看到的哪一個?他一身西班牙古裝,用小腿束縛和袖子口垂落蕾絲邊標示出歷史座標,卻配上現代的軍裝背心,屁股翹得可以擺一個托盤在後面。
然後是二號代表,他穿著菲律賓傳統原住民服飾,卻帶著電晶體裝飾的頭盔,古今交錯,跟著虎步一躍,狩獵一樣在台前梭近。
所以菲律賓先生是考驗他們如何搭配服裝嗎?將菲律賓各時期歷史搭配現代方式呈現?我逐漸看出門道,那這張表格,就是要我填寫意見囉。
接著歡迎三號代表。然後四號代表……
等等,所以這裡真的是,菲律賓先生選拔?怎麼如此一本正經?過多的乾冰讓空間中充滿一種急診室裡的藥水味,空氣中一絲色情的感覺都沒有。
我真的變成了菲律賓先生的評審?奇遇,巧合。一生總有那麼幾次,我也有了選擇權,可以挑選別人。
我又望了一眼學長,他一開始就把這一切當真嗎?只有我胡思亂想嗎?
但我希望什麼,這是個噱頭。是騙局。會有人在酒裡下藥,第二天醒來,日照下曠野白煙,書生遇白狐那樣周遭是荒墳孤塚,啊,被迷了。一切如煙似幻,只有少掉的那顆腎是真的,那時候我們哭哭啼啼,我就可以跟學長說,也許幫他按掉淚痕,擦拭他臉上半乾的汙穢,將他摟入懷裡,欸,我們真的有同樣的祕密了。我們是同樣的人。
好希望你壞掉……
燈光在此時大亮,等等我評審表都還沒填完呢,而選手正魚貫走向台下,他們又換回了原本的服裝,穿吊嘎,著一件短褲,根本是在閱兵,很整齊的行進,在那胖大男子的帶領下,在各桌之間穿梭著。
是要評審給意見吧。他們已經走來了。列隊在我面前,那些好看的臉都看著我,學長也跟著望向我,不能丟臉啊,我知道,又該我開口了。
對,就是那個西班牙軍裝的,一號代表是吧。你看你,頭型不對身形,身形不對造型,造型又不對髮型。衣服不要拉出這麼多,你要知道,不是身材決定腳長,是腰帶決定腳長,你腰身太低了,讓你的身形從6:4變成3:7。你要試著抓身線比例。不要以為穿傳統服飾就可以混過去……
真想用自己為例。
你看我多努力,為了學長。開始學喝酒。也試著擋煙來嚐嚐。一邊咳不時講話開始夾雜幾個幹字……
(欸,我是不是正在壞掉……)
一開了口就停不了,對誰都有意見,其實一聽,根本什麼都不是。幾個代表一臉憋笑,我就想,糗了。
但他們還是很有禮貌,對外國客人有一種寬大。聲勢驚人十七個人同時一點頭,又走向後台。
黑暗裡我拉拉學長的衣角,心虛想要離開,誰知道燈光又亮了。
第二輪開始了。那是裸的。
一號代表出來了。卻只穿著短褲,號碼別在腰際人魚線前方,因為沒有衣物遮掩,他走得更大方,腳步多輕,但身體是重的,便顯得很有力量,在台前俐落一轉身,跟著作了幾個伸展動作。
喔,我們似乎該再留一會兒。我喃喃的說。
這時學長開口了,欸,你有沒有看到,他腹部的刺青,那是刺一條蛇,還是一尾龍啊?
指令又下了。我聽完便立刻想幫學長看清。一舉手吸引一號代表注意,不時指指自己腹部。
一號代表望向我們,表情一愣,但也很會靈機應變,他跟著走到伸展台前方,最靠近我們的地方,一個深蹲又探起,腰部六塊肌根本是活的,鱗片摩擦那樣蘇蘇抖動。隨著他的搖擺,這下看清楚了,不是龍也不是蛇,他刺了一條蜥蜴。
再來是二號代表。不知道為何,也許是二號代表在舞台後頭看了,以為一號代表最後表演是指定動作,於是他老兄在伸展台瀟灑轉身後,跟著靠近我們桌前,猛一個蹲下,再讓身體緩緩探起,像升一張旗。腹部肌群一節又一節展現。
然後是三號代表,四號代表,全都模仿這個動作。變成我們這桌的特殊福利。
我們距離最近的時候,不過零點零一公分。伸出手,幾乎以為可以像鋼琴一樣彈奏。深深淺淺,按不下去,微微哼出聲音。
手機在這時響起,我看了看螢幕,又展示給學長看。兩個人的眉毛用同一種角度皺了皺,一個共謀者的笑。螢幕上顯示學弟來電。
「是啊。學長很早就回去宿舍睡覺了。」我接起來說。
「他不回喔,我不知道欸。」我對著學長眨眼睛。
學弟是我的學弟。也是我介紹給學長認識的。我覺得他應該想認識他。學弟這麼好看,他人很好。害羞之中有善良。善良讓他更害羞了。總之,你們一定很合。
他們果然很合。手掌都合在一起了。
我不是應該生氣嗎?應該在夜暗中哭泣。打小人。打跨國電話對著姊妹淘說上一整晚,其實反反覆覆就是那兩句:「他不喜歡我」、「但憑什麼是他?」
所以我更要跟著學長來這邊了不是嗎?如果不來。就永遠不可能了。至少在這個時候,在這個晚上,馬尼拉限定,我們在一起。
我看起來是什麼樣子?我有沒有努力變成你心目中的樣子?
燈光在此時大亮,目眩,其實還在神迷。心在外太空,還沒拉回來。
這時,主持人帶著十七位代表出現了,一樣依次從伸展台最右側開始,逐一聆聽。時不點頭。
所以菲律賓先生到底要怎麼選?是健美和美感的結合。是穿衣顯瘦脫衣增壯?還是該趁機問問他們有什麼才藝,借此觀察他們儀態?
「請問你成為菲律賓先生是為了什麼?」
「欸,為了世界和平?」
「你對台菲關係有什麼看法?」
「我們都在同一個星球上。要互相照料。」、「喔,對了,還有世界和平。」
這時學長低聲對我說,你有沒有發現,代表越來越少了。
我抬頭一看,隨著隊伍走近,好像有人掉隊了,二十三位只剩下十位,轉眼又只有八位,七位……
是被淘汰了嗎?
他們似乎有意繞開我們,直到最後,胖男人才停在我們面前。那時,也就只剩下一號代表了。
所以他是冠軍?
怎麼可能,他那麼,嗯,普通。我拿起表格,我覺得不賴的是十六號、五號,還有七號也不賴 ……
這時拿著扇子的主持人搖開扇子,扇面後低聲和學長說些什麼。
學長一轉頭,他說,這是剩下的。
第一名?
不。學長說,這是今晚沒人點的。
這時我才搞懂,什麼菲律賓先生選拔大賽,這依然是間牛郎店。人是真的從菲律賓各地來的,但他們選的是牛郎之王。一年一次,其實是個噱頭。
結果真嫖客變成假評審。
對別人罵罵咧咧,也不知道他們在肚子裡憋著笑。
這會兒,分不出是生氣,還是覺得羞愧。也許只是覺得吃虧了。起身就想走,根本是逃了。唉,早知道就摸了。學長說。他們被帶向各桌,表格什麼,是讓你勾選喜歡誰,看上眼了,還可以驗貨。掂斤兩,用掌心感受溫度。
臨到門前,一號代表走向我。身上有汗水的氣味。那張卸了妝的臉意外的樸素。塌鼻寬目,像我的鄰居。
他說:「謝謝你的指導。」
指導?他是指我第一輪給的那些什麼比例和姿勢的建議嗎?拜託你真的以為你是菲律賓先生嗎?
算了,反正我也不是真評審。
可如果真牛郎能以為自己是菲律賓先生。
如果我以為這一秒我們在一起。
也許我想要的,就只有這樣
然後一號代表在我耳邊說了一句話。
學長的手機又在震動了。間歇泉噴發似一下又變成我的。應該是學弟打來的吧。可我們都沒點開。這個晚上還長著呢,還有下一攤,學長只問代表說了什麼?
他說謝謝我們那麼認真。我開口對學長轉述,當下我便知道了,這一趟旅程,這無數酬作與陪伴,作小服低,以為忍辱負重圖一個機會,也許只是為了告訴學長,或未來人生某一個人,他說:
「謝謝你。有那麼一刻,我不是我,所以我可以是我自己。」
聯副9-10月駐版作家:陳□青
陳□青,台中人,台大台文所碩士,兼擅散文、小說與文學評論,悠遊於傳統報章和新媒體,與顏訥聯手主持臉書直播節目《作家事》,訪談作家、編輯,幽默、詼諧中見深刻。陳□青的作品屢獲文學獎肯定,多次入選年度散文選,《聯合文學》雜誌稱譽他是「台灣四十歲以下最值得期待的小說家」,著有散文集《Mr. Adult 大人先生》,表面上煙花般華麗炫目,骨子裡卻苦於成長痛,天真與世故融於一體,又萌又老練,允為八年級代表作家。陳□青還曾以葉覆鹿出版小說《小城市》,獲九歌兩百萬文學獎榮譽獎、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銀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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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青關鍵詞:
1.散文家
2.作家事
3.近期最重要著作:《Mr. Adult 大人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