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身上有著特殊香氣,彷彿像是住在閃閃發亮宮殿裡阿姨們說:「妹妹,阿姨好想嫁給妳把拔,他是我看過對我最好最好的人了。」
「不行——我以後要嫁給我把拔。」
善美非常生氣的回答那個藍色眼皮的阿姨,大家聽見都笑了。
爸爸也笑得眼睛瞇起來了……
跑上十圈,陸續休息了幾次,尤其跑最後兩圈,有種靈魂和身體即將碎裂在操場的感覺。
善美索性躺在最外圈的邊緣,介於單槓鞦韆小木馬那些遊樂器材和跑道的畸零地,暴屍一樣急促呼吸,大口吞吐著冷冷的空氣。
頭貼地、面仰天之際,她以為自己是被翻轉過來的蝸牛,渾身是濕答答的黏液。
沒有殼的蝸牛,在這城市爬行多艱難,正在哀憐自己買不起房子時,在倒過來的世界,她看見有個爸爸拉著小男孩的手,慢慢的,轉圈圈。
小男孩將小小的腳ㄚ踩在爸爸的球鞋上,小男孩身軀放鬆的往後放倒,仰望著夜空,爸爸彷彿變成一支傘,旋轉旋轉著小男孩的世界……
每個小孩都該擁有這樣一個小宇宙啊。但,她還是個小學生,就失去旋轉軸心,她無法對焦注視,對於父親仰望,剩下漩渦一樣的混沌。
如果一直過著有爸爸的生活,會不會,比較堅強呢?
她決定丟開這些惱人的畫面,再跑五圈。在補習班輪晚班時,她習慣先到小學的操場跑步。整個下午,快跑,慢跑,後來是走路,瘋狂繞著PU跑道一圈又一圈。她不喜歡身上有一點點贅肉。尤其照鏡子時,鏡中的她,像嚴格的健身教練,總是以嫌惡不耐煩的嘴臉,挑剔不明顯的鎖骨、大腿間橘皮組織,還有小腹不夠立體的比基尼線。
她希望隨時保持在最好狀況,體脂肪不超過15%,一增加就控制,身體是女人的籌碼,她從不覺得羞恥,她以自己美好的體態為傲。
跑步的時候,只有手腳擺動,規律單調的動作讓腦海不自主浮現一些情境,那些情境像是站在跑步機上頭,履帶不斷前進,上方的液晶電視一幕幕播放影片,不論想不想看,都沒辦法啪嚓一下按掉畫面。
譬如,被父親丟棄的時光,這段影片不由分說轉動起來,她想起了童年,她和姊姊在台中,那個倒過來的世界。栩栩如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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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鐘,乾脆俐落的在代書事務所簽好了第一次離婚協議。
回想這場景,善美覺得好荒謬,所有儀式都在規範婚姻,只有愛,永遠無法以任何方法規範吧。
記得自己緊緊拉著媽媽裙角,只聽到媽媽低啞的嗓音傳來,「孩子是我的,白紙黑字,你不能反悔。」
沒肝沒肺的男人,媽媽也不想挽留。只有一個要求,留下孩子。她才九歲,不懂簽了這張紙,為什麼不可反悔,為什麼小孩說要給誰就給誰,不是一家人嗎?為什麼會是這樣。
十三歲的姊姊,睜著大眼瞪著爸爸,一面哭一面尖聲吼叫:「他不要我們——他早就不想要我們了!我早就知道,早就知道了——」
她當時非常害怕,只管躲到媽媽懷裡,只記得那個地方除了坐在辦公桌前戴眼鏡的女人,所有的人都靜靜的掉淚,沒有聲音的哭。媽媽摟著她,肩膀一聳一聳的,像是極力在壓抑什麼,她整個人被媽媽的胸脯捂得好熱,簡直快要窒息了。
「嗚……嗯……哇嗚……媽——」
忽然,媽媽鬆開她,跑到辦公室外面,蹲在騎樓旁開始嘔吐起來,吐出早餐的豆漿。
善美現在才了解,移情別戀,四個字如此鋒利。那天起,戶口名簿不再有他的名字,她和姊姊的身分證卻得清清楚楚保留父親的位置。即便他已丟棄了生命中不重要的三個女人,她們仍然無法這般狠心,一舉將遺留的印記焚毀殆盡。
另一個女人正在大陸等他,這個家變成多餘的存在。
年輕的媽媽一氣之下,將她們送到卓蘭外婆家,趁著她們去上學時偷偷離開。「他們在比賽誰比較狠心,輸的人,會得到兩個小孩,所以得跑快一點啊。」姊姊躲在被窩和善美偷偷咬耳朵。
沒想到一同躺在紅眠床的外婆耳尖聽見,轉過身來捏著姊姊的臉頰肉,生氣的說:「飯會使烏白食,話毋通亂講,囡仔人莫知影,莫要烏白講。」還說姊姊這樣說自己的父母壞話,不孝順,會被雷劈。
小時候,她覺得雷公要管的事好多,飯粒沒吃完黏在碗裡雷公要打,功課沒寫完雷公要打,不孝順雷公要打。
食物,對她來說,已經失去保存期限。雷公愛怎麼懲罰她沒意見。
如果情感是記憶,必得定期清空所有資料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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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叫作爸爸的男人不在台灣的時間,像過期的食物一樣生霉、腐爛、化蛆,分解成微生物混入泥土,成為下水道的沉積黑泥。或者已經變成苔癬的養分,附著在她去補習班上課路經的行道樹,也可能是操場上那棵大榕樹。
跑步的時候,為了讓自己支撐下去,總會想起住在外婆家那些沒有爸媽的時間。
第十二圈,她跌了一下,膝蓋微微滲著血漬。彎腰嗅著身上汗濕的運動衣,氣味透露著似曾相識的酸臭,膝蓋那裡裂開一道縫隙,她覺得自己像剛剛開始腐敗的西瓜。
如果放任這身體不管,會不會從摔傷的地方開始壞掉?她開始胡思亂想。
榕樹枝幹垂掛的氣根,風一吹,混合草本和泥土的氣味鑽進鼻腔,彷彿在說到我懷裡來。她空堂時,在學校操場的PU跑道一圈又一圈跑步,固定在右邊那棵異常巨大榕樹底下稍事休憩,大榕樹的枝幹滿布苔蘚,似乎盤古開天闢地就在那俯瞰她。
樹下幾枚被鞋踩扁的菸蒂,斷裂成指節大小,不久之前還被夾在指縫,燃燒過等待和焦慮,看著香菸屍體,她總是不自覺將肩膀緊偎著樹幹。樹皮斑駁粗礪的觸感,摩挲著手臂,癢癢刺刺,像是爸爸剛洗好澡沒刮鬍子的時候,抱著她將她圈在懷裡,下巴剛冒出頭的硬鬍鬚,磨著她的臉頰、肩膀、手臂。她就賴在爸爸的大腿上,聞著爸爸揉合了香菸焦臭和沐浴乳的味道,咯咯咯的笑起來。
跑步完畢,她必須拖著多汗的身體再去學校的溫水游泳池游幾個折返。游到第三輪,她勉強摸到池沿,覺得自己快要死去了。然後放鬆身軀飄浮,她抱膝閉氣慢慢的潛到池底,在水中像是一顆凝結在果凍裡的青梅。
她喜歡水裡的世界,只剩下一個人,彷彿隨時可以拋棄自己。
簡單沖洗之後,她感覺自己又是一個全新的人。還有一疊作文沒改,雖然頂著半濕不乾的長髮,她決定拎著塞滿大浴巾和運動服的大包包,到速食店逼迫自己趕工。
離開酒吧工作,升大二暑假她到姊姊的補習班打工,那時配合安親班才藝課開立了作文班,從暑假延續到這學期,低中高三個年級兩班作文課各有十幾個學生,招生也算穩定。後來,大三課修得不多,善美還接了小一先修班安親,辭掉酒吧收入算是補上了,但是這學期還是得去辦學生貸款來繳學費。
姊姊離開台中後,她們初次相處這麼長時間,還待在同一處上班,善美開始感到痛苦。畢竟是姊姊,以前時不時囉嗦她的功課、交友、卡債,現在還多了一些工作態度、穿著打扮、應對進退……不管說什麼她都覺得超煩。或者,她只有在擔憂她的時候,有點像再次回到台中的媽媽。不過,姊姊永遠不知道那時的媽媽是什麼模樣。
「我知道妳不愛聽這些,下學期我就調到老闆新開的分部了,妳快解脫姊姊魔音啦。」
「哇——恭喜姊姊高升。」
「嘖,高升個屁,不過是換個地方當保母。」
現在姊姊不再憂心她的卡債,大多煩惱生不出小孩,總說看顧別人的孩子多輕鬆,是留在補習班工作最大的慰藉。
女人能走的路被姊姊走得好狹隘,不是嫁人就是小孩,她想不透執著糾纏其中的女人,真的感受過真實的快樂和幸福嗎?
她的樣本數不多,身邊隨便舉兩個例子,一個破碎,一個大概將碎,她覺得自己至少安全。
速食店永遠不缺顧客,二十幾本作文她已經改了快兩小時,面前這桌走了房仲業者換成肩膀寬厚的男士,應該是剛下班來速食店用餐吧。他坐進尚有餘溫的位置,淺藍襯衫,深藍斜紋領帶,拎著咖啡色手提箱。他一坐下啪啪兩聲扳開蝴蝶鎖打開手提箱,拿出一疊疊文件,接著從襯衫胸前口袋取出一支鋼筆,旋開筆蓋,便唰唰地在紙上勾畫。
「現在流行在速食店處理公事嗎?有沒有這麼忙啊——」坐在後方的善美忍不住喃喃。視線穿過他的手肘空隙,他使用鋼筆的老派氣質,不由定睛,很久很久。
兩人位置座標垂直,她不想換,整家店也沒空位可換,她望著前方有墊肩的毛料西裝,分布在橫軸方向的手提箱和文件接著占據她所有目光。他剛才似乎一進速食店就點好了餐點,不到十分鐘,櫃台戴著棒球帽高大瘦長的實習工讀生已經將竹籃裡的餐食送到他桌上。
「嗯——我到了。電影票買了,都搞定了。對,今天不必回家啊。還有一小時,不急——」他開始講話,對著耳機麥克風。收訊似乎有干擾,「不急」這兩個字格外響亮,還拖長拍。他不斷確定耳塞和耳朵是否密合,每隔兩三秒就伸手將耳機往耳朵推進一點。這個瞬間,她好像聽見了他往樹洞傾訴的祕密。
今天不必回家,為什麼不必?為什麼需要事先搞定電影票?
換句話說,如果今天必須回家,這些都無法搞定嘛。
她發現自己開始盯著他後頸,他的髮根算高,覆蓋著細短黑髮,彷彿黑熊毛茸茸的厚爪子,向她招手。偶爾側著頭露出的鬢角,往上剃高一片青白,右半邊宛如祥雲圖騰——善美沒忘記他今天不必回家。
他忽然把手提箱放到自己旁邊的空椅上,手提箱上那對蝴蝶鎖熠熠生光,長方形,非常精緻,鎖頭上圍繞著長框綴飾一圈鉚釘,燈光折射下好像許多眼睛盯著她,或者是她的眼睛過於專注凝視著它。
這手提箱好熟悉,善美想起了一些什麼,不太確定。
手提箱的ㄇ型把手和底部的護角,看起來簇新無磨痕……像是爸爸以前在保險公司上班提的那個,扳動鎖釦時,會聽見細微的喀喀聲。小時候,她最喜歡在爸爸下班的時候,接過手提箱,坐在手提箱上,一再掀翻又扣合,那對蝴蝶鎖。老是玩到爸爸一把將她拎起來,放在他的肩膀上,舉著她晃來晃去的說,「小ㄚ頭,妳的馬在這,我跑得很快喔——要去哪玩?爸爸帶妳去——」
她拿起桌上的空水杯,走去櫃台要求服務生給一杯冰水,這不過是藉口正面觀看坐在前面這位今天不必回家的男人。她想要看看他臉上的神情。
她走回自己的桌子,他還在講電話,仍然以手指推著耳塞確定著耳機的收音效果,他剛好說道:「慢慢來別趕,我先買杯咖啡和漢堡帶著,不會讓妳餓著啦。」
他在笑,笑得顴骨高高聳起,鼻翼兩旁的法令紋盡責的架著一張有菸垢的嘴,看起來有點猥瑣。她幾乎想揪出電話那頭的「妳」就是個小三。她心裡澄淨如水,和對方眼巴巴說著今天不必回家的男人,以後也不會有家可回了。
就像她的爸爸一聲不響離開家,五年之後,他回家了,極力裝作若無其事,他沒有和家人解釋什麼。他以為不說過去,未來也不會改變什麼。
最讓人生氣的是媽媽,她似乎被傳染了若無其事的病菌,「男人的話能信嗎?」媽媽不管外婆的勸阻,硬是從外婆家接走她們,這兩個曾經丟棄家和小孩的人,居然又到市區租了房子,說要重新開始。
善美曾經非常愛爸爸,而且偷偷幻想長大後要嫁給像爸爸那樣受人歡迎的人。每次爸爸帶她去談生意或和朋友吃飯喝酒,那裡的漂亮阿姨總是大力讚賞爸爸的慷慨,那些身上有著特殊香氣,彷彿像是住在閃閃發亮宮殿裡阿姨們說:「妹妹,阿姨好想嫁給妳把拔,他是我看過對我最好最好的人了。」
「不行——我以後要嫁給我把拔。」善美非常生氣的回答那個藍色眼皮的阿姨,大家聽見都笑了。爸爸也笑得眼睛瞇起來了。
他黧黑的皮膚,在水晶燈下看起來黑中帶黃,有點憔悴。他不笑的時候,臉上深刻的笑紋像在生氣,她喜歡他咧著嘴開心的笑,至少,在笑意充盈的剎那,可以遺忘一些事情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