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時代終將逝去。我們所信仰之事,未必是下一個時代放諸四海的法則。然而在還活著的一天,我們就仍然思辨,仍然在時間之中擁抱,仍然時時進行著善惡的判斷,並據以前行。即使我們以為當然的一切,未來皆有可能,在嶄新的世界觀與思維方式之中,變得不再有意義。
「時間」這神祕的維度所加諸我們此刻的存在的,便是世界乃是朝向沒有我們的時日而開放。有一天我們會變得與世無關。曾經構成我們的物質粒子消失在虛空中。曾經抱守的信念與規範不再附著於我們,其意涵會轉變,會蛻化,或許也會被承裝到下一個時代形狀迥異的新容器中,成為新的養分。那前提是我們已徹底解離。留下世界沒有我們地運行。
對我而言,這樣的想法一點都不虛無,不悲傷。相反。是在這樣的想法面前,我才感到「活著」還有意義。沒錯,我們活著的時空座標是今天此地,但是今天朝向未來開放,而未來正在生成。現況的一切都可能改變,我們有限的智識,不足以說出「我已經知道所有正確答案」這句話--雖然,我往往也會在臉書上或生活裡,遇見嗜說此話的人。他們迷了路。迷失在「我不可能錯誤」的錯誤裡。
不容被取代、沒有機會改變的今天,才是悲傷的吧。《教宗的承繼》這部影片裡,安東尼霍普金斯飾演的教宗本篤十六世做了一個史無前例的決定:他要在他還活著的時候,選擇自願退位,讓紅衣樞機主教會議循傳統投票制度選出下一任教宗。這個劇中的角色說,人說上帝在選新任教宗時,會選一位與前任不同的人,作為對前任的匡正;他不想等到死後才退位,要活著看到他的下一任是什麼樣的人;「我想看到我的匡正」。這背後的訊息是,沒有人是完美的,即便機構選出來的「神的代理人」也不是。由人組成的機構,會在匡正、再匡正、不斷地匡正之中,運轉下去。
我也想看到我的匡正。也想看到我們時代的匡正。或許我之所以經常這樣想,是因為,如果今天就靜止在此刻,不再演變,則「靜止的今天」並不圓滿,它充滿了需要被修繕的缺陷和受傷的人。正因為有時間,因為未來是開放的,所以名為「今天」的這一疊磚還有機會被重組。
問題是,我們今天要在文化上鬆動哪些磚,才能容許新的未來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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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的時候,當然也曾以為,總有一天,我會對萬事萬物都能有一個絕對的、了然於心的答案。然而從什麼時候開始,卻不這樣想了。開始知道必須讓自己和那「沒有最終答案」的狀態共處。同時心裡懷著希望:正因為此刻不是終局,希望明天能匡正今天,文明會更新自身,傷痛者能被撫慰,錯誤能被修正。懷著這樣的想法,進入出版這種行業,經常就會問自己這種沒有答案的問題:下一個文明會是什麼樣子的?在今天有哪些思維是受到了綁縛的,我可以去撥動它們,讓未來更有可能生成嗎?
說是問問題,其實是在心裡,默默召喚著這些改變。
我加入出版行業是在去年中,時間未久。一年來,雖然規畫了新書系,慢慢在推出選書和編輯作品,但數量上還不算多。對出版這個行業的種種規則,都是還在學習,不時會遇到「出版很不景氣吧」的業外關心,和自嘲「現在根本是冰河期」的同業前輩。不管怎樣,出版就像所有行業一樣,必須達成損益平衡。所以,要看的報表和數字不少。經驗不足,不知該如何判讀時,常要仰賴前輩和同事的幫助。
然而這是個全世界都在發生重大變動的時代。新疆維吾爾族人的命運,香港的問題,全球疫情,美國種族問題,世界經濟體系,人們的生活方式與價值選擇,國際關係,從去年以來不斷戳刺我們對世界的認知。倘若我所在的行業製造皮鞋或是毛衣,或許我只需要考慮時尚樣式和品質。但書是思想,而我作為從業者的思想也和讀者一起在承受著當代的衝擊。因此在出版這個行業,這個問題終究會變成三層同心圓般的環環相套:在世界之變面前我們能提供什麼樣的文化內容;能否看出這些內容在市場上也有需要,因此能獲得好的反應,至少平衡損益,讓產業運轉;並且也能安頓自己的心(既作為這個世界的一分子、也作為出版從業者的心)。
換句話說,這是一個從預設值上,就必須對世界的變動敞開自己的心的行業。
過往我作為一個寫作者,也經常問自己關於變動的問題。2008年,散文集《給冥王星》出版時,書腰帶上寫著:「獻給變動,和變動中的人」。那時我離開家鄉台北到上海工作,已經兩年。我在一家數字營銷公司任職企畫,經常要接觸網絡趨勢與市場調查的報告,我目睹著上海這座城市從一半在光亮一半在黑闇中加速著蛻變。我任職的公司成長非常快速,那是北京奧運前商機最好的幾年。
在17年底該回台灣的時候,我已經做了將近十年與行銷、廣告有關的事。雖然我曾經抵抗不去那樣想,但實際上,對我而言,那個行業確實開始變得虛無了。在中國的大城市裡的生活,更加深了那份虛無感。回到台灣後,我才意識到,我在中國的生活方式,雖然不是沒有同事和朋友,卻缺少某種人與人之間更深的「共同體」之感——少了更深刻的共同目標可以一起移動,一起主動參與在一個社會、一個國家之中的感覺。當然,那有可能是我自己的緣故——我沒有意識到,我真的得回家了。這個回家不只是空間上的移動,還包括自我的安頓和與他人的關係。其實我們的生命是會向空中伸出氣根的,伸向的維度有可能我們意識不到,但當它有所著落的時候,我們是會知道的。
回到台灣,進入出版業。然後是在一邊從事這個行業的時候,一邊面對著世界的變動。去年六月,香港發生反送中,示威者面對警察與國家的暴力,當時我正在編輯班納迪克•安德森《全球化的時代:無政府主義,與反殖民想像》。我們出版了塔納哈希•科茨的《美國夢的悲劇:為何我們的進步運動總是遭到反撲?》,一本談美國種族問題深層根源的書,然後在今年五月發生佛洛伊德事件,我自己也更體會到科茨在他的著作裡反覆提出的種族處境——而科茨卻說,比起過去無數的衝突事件,這次反倒讓他看到了希望和進步,因為白人與其他種族並未袖手旁觀,也加入抗議警暴的行列。
諸多事物的定義正在位移,一幕幕彷彿業力流轉。而因為我此時正在台灣,在出版這個行業,且是在台灣這個自由的華文出版市場之中,因此得以彷彿藉出版伸展氣根,容許自己展開思考得更完整些的同時,也藉著書本與他人連結和對話。在這樣的狀態中,經歷著這場世界的變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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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仍然是一個不完美的世界。我是這不完美的世界中的一分子。因為不完美,唯有變化轉動會帶來修補與匡正,所以我寧願這樣想:我所有的物質粒子與記憶是開放給時間的,寧可如實面對它們有一天會被解消,變形,轉變或進化,也不要將知識作為教條和用以驕人的手段,不要以彷彿世界已靜止於今天的標準來思考,而要開放地活著。
我有時將世界想像成一張衛星雲圖。暴風圈,與晴朗的氣候帶,都是相連的。然後問自己,是否與世界之間保持著一種邊界的柔軟的,如水的關係。問自己,我是敞開的嗎?
這個問題其實是在問,我能放自己自由嗎?
終有一天,物質的解離與此世的消逝,都是理所當然的。下一個時代或許會是我們的匡正。或許因為我是一個犯過許多錯誤的人,所以如此熱切期待著匡正。或許因為這是個有許多錯誤的時代,而無論如何,今天都可以是流轉變化的起點,匡正開始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