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3月8日 星期二

【文學紀念冊】張曉風/我來不及跟他說,「習」是一個多麼好的字——念故人習賢德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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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薈萃 【文學紀念冊】張曉風/我來不及跟他說,「習」是一個多麼好的字——念故人習賢德教授
【小品文】鄭培凱/媚奧與媚灶
【慢慢讀,詩】羅智成/光年
【聯副文訊】台北文學季三月下旬系列活動
幾米/空氣朋友

  人文薈萃

【文學紀念冊】張曉風/我來不及跟他說,「習」是一個多麼好的字——念故人習賢德教授
張曉風/聯合報

姓「習」的人不多,我的朋友中卻有一個。

別想岔了,我說的不是「那位姓習的」。「那位」,我一介文人,高攀不上。

我「這位姓習的」朋友是一位教授,在輔仁大學教授新聞傳播,是一位受人敬愛的好老師。

我一直想跟他說一件事,但因見面的時候總是人多,而我要跟他說的那件事卻必須安安靜靜輕聲細語地慢慢道來。而且,因為那算是學術問題,雖然也許只算「輕量級」的學術──而我所謂的「輕量級」,是指一般人只要專心聽,便能聽懂的事──所以又必須帶幾分慎重嚴肅。由於這是一件神聖的事,不能嘻嘻哈哈隨便開口,我便一直在等一個機會,可惜沒等到,不料疫情期間,他因心疾發作,遽然走了。

我想跟他說的一番話,如果要訂個題目,那便是:

「喂!你知道嗎?『習』,這個字,是個很美麗的字哦!」

「習」字為什麼美麗?

小時候不懂事,很為自己姓張而不高興,姓藍姓白多好,或姓司徒也不錯,姓張怪俗氣的。但這又是不可改的事(煩啊,「張」是中國人口中數一數二的大姓,在我看來,也不過是「生育力」特強而已)。而姓「習」不同,「習」字是極有深意的一個字。

古代中國人,不讀書便罷,如果讀,除了《三字經》、《千字文》、《幼學瓊林》這幾本歌謠式的「幼兒教科書」之外(事實上,這類書出現得也很晚,應該說是近古之人忽然發現了「摘要普及本」的好手法),真正的啟蒙的書其實是《論語》。

順便也說一下《論語》算思想教育、人格教育、價值倫理教育……

此外,我也想順便提一下「做對子」,那是古時小孩的「文字及語法之美學」的教育,學生在其間學會了平仄抑揚的交錯,動詞、名詞和形容詞的比並對稱,剛柔虛實的互相映襯,以及「物」「我」相融相合的巧妙隱喻。林則徐幼時登福州鼓山時就有一聯驚動了塾師:

海到無邊天作岸

山登絕頂我為峰

中國文字和聲調的美學,可在幼年學做對聯時達到極致。

好,我再回過頭來說「啟蒙書」《論語》的第一句: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

這一句,其實非常「白」,如果跟五四那批提倡白話文的諸君討論,這個句子其實很「容易懂」(不知該不該算「文言兼白話」),它至少比六○年代台灣某些才子的「現代詩」好懂。所以,這句話幾乎不用後世專家來加註釋。

不過,有一個字例外,就是那個「習」字。學者注意到了,所以,它成了中國最重要的一部書中的第一個需要慎重其事來加以註解的一個字。

「習」字出現得很早,它在甲骨文時代就現身了。一般平均而言,甲骨文的字多半描述具體事物,表達抽象觀念的,比較難得。

「習」的上半部,很明顯,是「羽毛」,或說是一雙翅膀。下半部,則是「日」。

這個「習」字,不單是一幅畫,更進一步,它根本可以說是一部有連續動作的紀錄片。為什麼說它是紀錄片?因為振羽而飛是有形的可見的「簡單動作」,「日」,則是持續的好一陣子的「時間」──一天一天,一天一天,日日勤練,終於擁有了展翅雲空的本事。

這過程,因有其延續性,豈止是靜態的象形文字,當然已經可算是部紀錄片啦!

下面,就是在《說文解字》時代(漢代)以及其後的學者都贊同的說法,我現在來「把它說得更淺白一點」。哎,這件事,其實就是我一輩子都在做的工作呀!

什麼是「習」?你且去看鳥,鳥會飛,但鳥也不是破卵而出的那一剎那就會飛的,牠要跟著老鳥,牠要學著,用笨笨的動作搧動牠那軟弱的翅膀。哎呀,不好了,牠跌下來了,老鳥趕去救牠。牠又搧翅膀,飛了一小段,飛得不高,沒關係,今天到此為止,回家多吃幾隻爸爸媽媽抓來的小蟲,貯存點力氣,明「日」再來練。如此「一日加一日」,咱家小乖一定會飛得比爸爸還高還穩。對了,作為鳥,我們是有翅膀的,老天給了我們翅膀,又給了我們天空,而我們要做的,就是「日」復一「日」地練習,日日練,時時練,我們就能飛得高、飛得快、飛得平順、飛得漂亮。

《禮記□月令篇》裡也有「鷹乃學習」的句子。

不單鷹,千里馬剛生下來的時候也是站不穩的,牠站到一半,腿軟,忽然就跪跌下去了。民間語言給這動作取了一個極美的動詞,叫「拜四方」,意思是說,就算是畜類,也要對牠未來寄身的大地先行致敬。不管「拜四方」還是「拜八方」,總之,幾次之後,牠便終於站起來了──然後,牠站得直直的,然後,牠會走,牠會跑,牠成了追風掣電的千里馬。

「習」,這個中國第一重要之書的第一個被詮釋的字,真的是個好字。作為人,或作為任何生物,我們都要努力學習,讓上蒼所厚賜的源源不斷的潛力可以發揮到極致。

●後記:

1.習教授雖然走了,但他尚有後人,願他們都寶愛「習」這個姓氏。

2.不姓習的人,當然也可以用「論語第一句」自勉,在道德和學問方面溫故而知新。

3.我和習教授之所以成為朋友,是因為陳懷。陳懷於1962年死於U-2空難,他是我同教會的「弟兄」,是我尊敬的朋友。習教授曾於十年前出錢出力帶著學生去研究陳懷,並製成影帶。我十分欽佩他對一個非親非故、大家都幾乎忘記的人盡上這份心力。

4.希望「習」字不要因偷懶而寫成「習」字,光有羽毛而少了「『日』『日』勤練」是不行的,何況這種簡化,連翅膀也只剩下一隻了,唉,翅膀還是有兩隻比較好吧!


【小品文】鄭培凱/媚奧與媚灶
鄭培凱/聯合報
每年春節,香港按照民間傳統,要到沙田車公廟去求籤,就像古人占卜一樣,聽取神諭,作為一年行事的依據。有人說求籤是迷信,完全沒有科學根據,何況那些籤文跟美國中餐館的幸運餅一樣,還不知道是什麼人撰寫的,怎麼能信?然而車公廟大年初二求籤,行之已久,成了根深柢固的風俗傳統,眾心所向,眾目睽睽,等著老天爺降下諭旨,也就成了香港的頭等新聞大事。何況這兩年新冠病毒肆虐,令人生活在惶惑與焦慮之中,最近又冒出個席捲全球的「歐米克隆」,不知何時才能撥開雲霧見青天,更讓人盼望神明賞賜個好籤,至少也有療慰的作用,安撫持續了兩年的集體心理創傷。

等啊等的,終於在四處圍封的陰霾中,等到了車公廟的神諭。今年香港鄉議局為香港求籤,求到了第三十八籤,是個中籤:「人扳高處求真果,我向低邊拾芥薑。媚奧不如去媚灶,莫教涉獵逞英豪。」解曰:「凡事守舊,自身平安。家宅興旺,求財遂意。」

中籤,就是時運不好不壞,事在人為,自求多福,不能等著老天掉饅頭。籤語前兩句好懂,就是不要好高騖遠,別人競爬高枝,想要摘到好果子,我們老老實實過日子,低頭去撿拾芥薑之類的日常食物。後面接著的兩句,引用了《論語》的典故,比較隱晦,但籤裡的大意就是,不要深入堂奧去逢迎拍馬,不如就近討好米飯班主,老老實實,率由舊章,不要逞強當英豪。

其實,擬寫籤語的高人,在引用典故之時,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暗藏了一個機鋒。典故語出《論語·八佾》提到的俗諺:「與其媚於奧,寧媚於灶。」何晏《論語集解》引孔安國曰:「奧,內也,以喻近臣也。灶,以喻執政也。賈,執政者,欲使孔子求昵之,微以世俗之言感動之也。」媚奧與媚灶,被王孫賈拿來作為話頭,引申的寓意是,拍馬屁不要去拍君王身邊的近臣,要拍執政當權者的馬屁。這是什麼意思呢?解籤的人,能不能告訴我們,誰是那個「奧」,又誰是那個「灶」呢?

熟悉《論語》的人,應該知道,典故有其歷史故實,有其原本的具體內容與涵義。媚奧與媚灶的典故,原來是有問有答的:「王孫賈問曰:『「與其媚於奧,寧媚於灶」。何謂也?』子曰:『不然。獲罪於天,無所禱也。』」王孫賈是衛國大夫,屬於實際執政的權貴,想讓孔子依附自己,故假借問學的方式,試探孔子是否願意投靠執政團隊,參與衛國政治。孔子的回答是,媚奧固然不可,媚灶也不行,反正巴結權勢以求晉身就不行。媚奧與媚灶,都會獲罪於天,任你如何祈禱,老天都不會降福的。

漢代的孔安國早就指出,王孫賈是執政者,提出問題的目的很清楚,就是要籠絡孔子。皇侃(488-545)《論語義疏》沿襲漢代經師的說法,解釋得更具體:「(王孫)賈仕在衛執政,為一國之要,能為人之益,欲自比如灶,雖卑外而實要,為眾人所急也。有侍君之近臣以喻奧也。近君之臣雖近君為尊,而交無事,如室之奧,雖尊而無事業,並於人無益也。時孔子至衛,賈誦此舊語以感切孔子,欲令孔子求媚於己,如人之媚灶也,故云『與其媚於奧,寧當媚灶』,問於孔子何謂,使孔子悟之也。」孔子到了衛國,顯然是有輔佐政事之心,王孫賈就跟他說,你去討好侍君的近臣(奧)是沒用的,何不來親近我這樣地位沒那麼尊貴卻有實權的人(灶)呢?孔子一口拒絕了,並且指出,獻媚以謀權位是「獲罪於天,無所禱也。」這樣的解釋,從漢儒一直到朱熹,毫無疑義,都是這麼理解的。孔子的回答也很清楚,就是不要向有權勢的執政者獻媚。

歷代學者都確指「灶」就是王孫賈,卻未點明媚奧的「奧」是誰,或許是給孔子留點情面。清代學者周柄中像戳穿國王新衣的小孩,在《四書典故辨正》指出,那個「奧」就是美豔的南子。孔子到衛國去見了衛靈公的寵姬南子,子路很不高興,懷疑夫子想藉著南子謀取權位,孔子曾對天發誓,說絕對不是,否則「天厭之,天厭之!」此事大概王孫賈也知道,所以才會出現媚奧與媚灶的對話,而孔子的反應是,自己絕對不會獻媚以晉身,否則就獲罪於天了。

不知道香港解籤的朋友,是否熟悉這段典故的深意?


【慢慢讀,詩】羅智成/光年
羅智成/聯合報
300,000乘以60

乘以60、24

再乘以365……

丈量無限最小的單位

也是探測我的孤獨與

虛無最大的尺度

它讓一顆易感的心靈

如此龐大又如此卑微

時間空間同屬一體

幽深靜肅的殿堂裡

光線只許探照

前面一寸的黑暗

踽踽獨行

當我的行星公轉一圈

妳終於完成一個刻度

讓我了解什麼是距離

讓我明白什麼是妄念

但我無法停止去想

即使宿命中的氣餒

座落透視的最中央

不屬於任何航程

一逕吞噬向它靠近的

任何意圖……

透過大倍數望遠鏡

在小小斗室追索妳

啊如此親密的不可企及

是我們被詛咒的關係嗎

美麗的星雲與星系

如此美麗的不可企及

最抽象的具體就在

我們眼底把意義和

一切苦心稀釋□零……

當妳完成

一個又一個刻度

黑暗中向我的眼眸

鑿出一道隱約的光芒

而我的詩作

我的文明與牽掛

已生生滅滅千百回


【聯副文訊】台北文學季三月下旬系列活動
聯副/聯合報
2022台北文學季系列活動將於3至6月,進行多場講座與走讀。三月下旬活動包括:

3月12日黃威融主持,林茂賢、林徹俐對談「用拜拜串起的人生體悟室」,地點在台北市立圖書館總館。

3月13日瞿欣怡、曾寶儀對談「律動身體的自在與快樂」,地點在光點台北。

3月18日吳若權主持,楊雙子、謝宜安對談「信仰與民俗交錯的人生解謎」,地點在紀州庵文學森林。

3月19日黃威融主持,巴代、羅思容對談「巫旅中的文字與詩歌」,地點在敏隆講堂。

3月20日蔣亞妮主持,劉軒、張西對談「關於『我』的焦慮與療癒」,地點在誠品信義店。

3月27日黃威融主持,楊隸亞、郭光宇對談「紫微與星座引領的神祕智慧」,地點在金石堂信義店。

報名請上台北文學季官網查詢。(桂樨)


幾米/空氣朋友
幾米/聯合報
空氣朋友。(圖/幾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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