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飛在我的諮商生涯中,絕對是數一數二讓人印象深刻的個案。那天傍晚,他由師長陪同,外加幾個看熱鬧的同學,浩浩蕩蕩地把他「押」進諮商中心。當時一片混亂,大家七嘴八舌鬧哄哄,卻無人告訴我「確切」狀況。在個案情緒也不穩定之下,我只能請同學們先回去,讓大飛在諮商室裡稍微緩一緩心情。
在剛剛鬧哄哄的狀態中,我拼湊出他是在執行自殺行為時被師長、同學搶救下來。因為現階段不宜讓他一人待在諮商室,所以我先聯繫他的導師,也請導師一併聯繫家長。
我和他在這過程當中「等待」,等待他情緒稍微緩和,等待他在學校相對信任的導師到來,也等待一個可以彼此互動的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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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諮商室的時間,每分鐘都顯得漫長,那是我第一次遇到這麼棘手的危機個案。
大飛一進諮商室就防衛著,坐得離我老遠,也不看我,更把頭埋在外套裡。即使我知道現在不是說話的好時機,但我想在導師過來之前,試著看看能否和他說上一兩句話。
我清了清喉嚨,正準備開口時,他也許感受到我預備的行動,突然打開外套、大喝一聲,說:「你很莫名其妙耶,可以不要管我的事情嗎?我死不死,干你屁事!」或許是因為現場的尷尬,也或許我真的是菜鳥心理師,聽到他罵我,我反而笑了出來。他愣了一下,臉部線條一度變柔和,但隨即又板起面孔質問我:「笑屁啊!你聽不出來我在罵你嗎?」
我正色,但仍微微一笑:「你聽起來真的好生氣!辛苦了,和一個陌生人待在諮商室,很不自在吧?」
我本來想先用聊天方式緩和氣氛,而不是直接切入他的自殺行為議題。他看了我一眼就不說話了,但情緒明顯已經緩和。他側躺在沙發上,外套不再遮著頭,好像是累了,不發一語,閉上眼睛假裝睡覺,也拒絕與我再有任何互動。我只好靜靜等待,直到他導師的到來,打破了諮商室的寂靜。他一看到導師,彷彿抓住了救命繩索,喊著想離開這裡,又說不想讓家人知道,請導師不要通知爸媽。導師安慰他,也說聽到他尋死的消息真是又氣又急。我靜靜地在諮商室看著兩人的互動,覺得自己像是局外人,卻很高興在他情緒最不穩定的時刻,至少有一位信任的人陪伴在身邊。
我跟導師交換了一個眼神,輕輕掩上門,把時間留給他們。此時此刻,我知道大飛需要的不是諮商,而是在信任的人身邊宣洩情緒,尋求撫慰,待情緒緩和後,前額葉才有機會發揮作用,進行理性思考,也才有諮商介入的餘地。
後來,他們離開時,大飛仍不願意正眼看我,我知道那是一種防衛,同時也知道非自願案主本來就很難勉強,又或許如台灣諺語所說,「先生(醫生)緣,主人(病人)福」,意思是有投契的醫生出現,病人的病就好了。這說法用在心理師與個案身上,我想也很適用。而在這個案例裡,和大飛投契的人,就是他的導師。
隔天,我和導師聊了一會兒,提醒他這段時間可能要請家長和同學們協助,觀察大飛在家中和學校的情緒狀況,避免憾事發生,而如果大飛願意,隨時歡迎他再來預約諮商。導師說,他很明白大飛的個性,他不願意的事情是很難勉強的,但也答應會試著再邀請他來找我,如果他還是不願意,也會和家長合作,多留意他的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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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了幾個月,最終,他一次都沒有出現。慶幸,他也沒有再出現危機事件。
他在諮商室的憤怒,以及當天究竟發生什麼事導致他想不開,成為我諮商生涯中的一個謎。我一直反覆思考,如果以我現在相對成熟的諮商經驗重新再面對大飛,我是否能做得比之前更好?又或者,面對非自願案主,我能做的還是很有限?
我讓自己保持面對挫折的彈性,也進行自我覺察及反思,不過度落入自責的迴圈,更提醒自己保持善念,運用所學,做當下所能做的最好處理方式及決定。不是每一個問題,都有機會被進行深度處理。症狀或狀況是否在急性期或緊急狀態?當事人的心理準備如何?諮商的時機點是否適宜?環境是否給足安全感等,都會影響諮商能否順利進行。看似沒有結果的諮商,未必真的沒有做處理。有時候,心理師作為媒介、工具,讓當事人有機會被適合的人陪伴,那麼他的問題還是有機會得到處理,只是,未必是用諮商的方式。
成功,不必在我,個案只要能得到協助,不論是資源的引進或合適的陪伴,就是最適合他的!
我一直相信,每個人手中都握有打開自己心門的鑰匙。只看你願不願拿起它,把門打開,讓陽光有機會照進來。
試著找到那把鑰匙,你也能學習自癒;也請嘗試遞出鑰匙,給想幫你的人機會,讓他也能環抱著你的每個脆弱時刻。
你不再是一個人!不再只能孤身向前!
●摘自遠流出版《練習不孤單:臨床心理師教你5個陪伴元素,讓低潮時刻產生安定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