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似乎比較能夠釋懷了。
剛過三十歲,回花蓮老家,進到經歷狂暴年少的房間,總不自覺地,陷入人生片段殘骸之中,被情感的瀑布或峽谷沖刷,不全然是追憶的時間軸為本,更像一個又一個尷尬又注定的偶然相遇。
舊書櫃、CD櫃,日記與草稿、剪報、各式活動紀念品與音樂節證件,不擅長「斷捨離」的後遺症。無論是不經意的隨手翻,或者為了資料而特意搜尋,想找的東西,找到的機率不高,沒想找的呢,倒是一如預設波段以外的廣播頻率,嘰嘰吱吱,雜訊交錯,帶來另一種弦外之音,另一款人生節目,聽起來充滿異感,卻在在是我的亂數真實,並不過分。
時間就這樣胡亂推移,老家的舊物時光,非線性的記憶與故事「蓋台」,仔細接收那些雜訊的我,煩亂異常——斷裂的童年、青少年時光,隱隱作痛的不適應與憂鬱,即使成為了作品的養分,也無以從根解憂。進入社會,完成的事情越來越多,積累的成就感,被疲憊的傷痕提醒,所謂歷練,變成宿疾,一到某些時間點,心中就有反應各種創傷與遺憾。
睹物思情,近鄉情怯。
情緒宿疾發作,引我走向傷感,即使其中也有快樂,當時的喜悅似乎因為後來的際遇轉變,顯得更為不堪。我開始避免主動去「動」那些不經特別陳列的亂序雜物,把一切當成布景,以免多愁過感。直到老家搬家。
因為搬家,所有的書本、唱片與資料都被裝箱。多數箱子經過遷徙,因實用性低,就擺著,沒開。不開箱,就有了「相安無事」。逃避總是主動的嗎?人生的時間軸,不需再經過麵包屑提醒,有些故事終究不會循線得到結果。
一個個結果,也都是選擇而來的。
為了幾張實在絕版、不找出來便無從聆聽的CD,我打開了紙箱子。
我不是耶穌,但拉撒路走起路來了。無需潘朵拉女神,我的盒子,是房間裡的大象。
2.
用新穎的播放器,放上舊CD,闊別不知多少年歲——或許比自己想像的更短,或許更長,或許,無以名狀。絕版唱片忠實地旋轉著,光碟上的數碼再次被讀取,我竟能沉澱心情,不再為了想起音樂裡關於私密的故事而聽著,只是單純感受到,「好久不見,你依然很美」。
沒有等待,沒有重逢。音樂自己有她自己的時間感,其實,用不上我的「強說愁」。最令我感覺意外的,有一種輕省,超越所謂的釋懷,美的事物自行輪轉,我可以選擇停止投射自我,只是佇立一旁,默默欣賞。
那是超過三十五歲後的心得。
「美的事物是永恆的喜悅。」(A thing of beauty is a joy for ever.)
我曾透過楊牧先生,得知偉大詩人濟慈(John Keats)的話語,卻沒發現自己一直被自己擋在美的門外。那外於存在,也外於哲學,更外於私人經驗所能理解的感喟。
不得其門而入的我,從年少寫作時,已知道這句話,只將其視為一種概念,未曾真正體會、從「靈」去歸屬。
從拒絕開箱過往,到不得不開箱,灰塵密布的斑駁唱片封面,替我細數了所來的路途,它是那麼忠實的、依然發出永恆不變的樂音。「美的事物是永恆的喜悅」。
雖不是一瞬間的事,我終於心悅誠服。
似乎到了比較釋懷的年紀了。不,時間軸裡面,現實裡頭,年紀會騙人,每一個階段的結算與選擇,也會騙人。究竟是什麼,讓我疑似釋懷?
究竟是什麼,讓我體會「美的事物是永恆的喜悅」,進而停止與自己的糾纏、與世間的追究?我決定不再欺騙自己只能是支離破碎的存在。
騙自己的,就是我自己吧。
在真與美以前,一切選擇性記憶,是極其渺小的。我竟如此承認。
3.
直到雙手沾染滿滿汙漬與塵埃,我才離開那些箱子,拿了布,試圖擦拭我想要整理出來聽的音樂。
擦拭思緒。
來到另一個熟悉的故鄉場景,我曾在這家咖啡館聽了無數音樂,寫出許多文章。好一陣子,幾乎以此為家,也和老闆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
我們聊音樂,不是很考究的聊,只是互相交換,一同欣賞。就著咖啡,就著音樂,某一種理想的寫作模式,舒坦、親切。
隨著回鄉頻率提升,我重拾與這家咖啡店的默契。
這家店也是如此忠實的,一直在這裡。
在吧台與老闆一同選歌播放,看似沒有目的,卻非常純粹。只要是喜歡的音樂,現在就來聽,就來播放。不管是久違或者嘗新,無論音樂發行時間是七○年代或者上一禮拜,奢侈享用著時光如斯。
作為一個靠音樂吃飯,也因為音樂而活的人,如我,有很多生命狀態裡,會湧現「好想聽音樂」的激動。無論在老家頂樓拿著微微潮濕的抹布,或是在熟識咖啡店的吧台,我意識到,自己很久沒有正視這份激動。
是的,那激動未曾消失過,是我無意間,疲乏了。
於是,也發現自己很久沒有好好寫音樂文章。總覺得太針對性了、太討論、分析,不太必要。
已經有多久我不曾熱血澎湃的被音樂感動,率真的憑著那份真摯情緒,好好寫一張喜愛的專輯?
我確曾數算得出自己在產業內做到的事情,無論是擔任獎項評審、參與產業論壇、編輯音樂刊物/書籍、成為電台DJ,參與音樂演算法的設計……都是幾年內的事情,細節歷歷在目,然而,擦拭著舊唱片的時刻,我居然無法說服自己還存在著那份激動。
推給生活繁瑣,很輕易,推給聽覺經驗的改變,也很簡單。如果不透過任何介質,回歸文字,去描繪直覺裡的音樂,已是多久沒發生的事情?
一陣羞愧的感覺衝上心頭,所有化繁為簡的生存規則裡,我應該要知道有繁才有簡。
眼前這一箱箱未經風格分類的CD,曾經繁盛了我的心靈。
與老友在咖啡店的暢聊,只談論直覺的音樂談天,也曾給了我滿足與挖掘。
如今,除了絕版、串流上聽不到之外,我還會如何看待它們?
能不能回到咖啡店那個熟悉的位置,仔細的書寫?
再次整理、聆聽的工程很浩大,卻是不得不做的功課。只有自己能對不起自己,在龐然嗜趣與樂迷核心之前,感到羞愧是必須的。
如果,拿起這裡其中任何曾經被我珍藏、挑選的一張專輯,最想聽的,是哪一張?哪一些?
如果,摘下耳機,走到吧台,問老闆「現在播的是什麼?」那樣的求知慾,我該如何不以「知識」面向去應對?
如果能夠再次為了這樣的激動寫一篇文章,我能給予嶄新的豐沛嗎?
那,為什麼不去做呢。沒有目的的,只是因為想念與熱愛,寫一張專輯。
作為載體,音樂是多麼珍貴,依然如新,亦如舊。有多少事物能夠像音樂一般,永遠值得誠懇以待?甚至,所有隨之產生的人生景境,在那份絕對的美之前,都該俯首稱臣。
你曾經以為那是一把又一把鑰匙,親自上鎖了一扇又一扇門。
但,憑什麼認為那就是一切呢。真正的門,你是鎖不上的。
4.
冬天揚起的灰塵,在空氣中,漸漸在靠近夏日的時節裡,落在另外的角落。
無意之間,花了近半年的時間,每次回來花蓮老家時,走近塵封的箱子,查看那些舊CD……
有時被一旁的舊書給吸引,就著塵埃與暗光,就這麼讀了起來。
很自然。
隨著回到家鄉的次數頻繁,開始想起濟慈寫《恩底彌翁》時,第一句「美的事物是永恆的喜悅」之後,那個「綿綿不絕、永不虛度,預備了一座亭蔭供我們休憩」的「美好亭蔭」("a bower quiet for us")。
騎著舊摩托車,晃晃悠悠,來到再熟悉不過的咖啡店,迎接我的,是深厚的友誼與聽覺的驚喜,只消一杯咖啡,也永遠不只是一杯咖啡,是美好的亭蔭。
搬家後,多數的箱子,被放置在無人居住的頂樓。外邊是曬衣陽台,望得到整晚的山色與天空。
從厚重帽T穿到短袖運動服,箱子整理尚不到四分之一,已將這樣的「行程」當作一種樂趣。
不必急於整理,轉過身去,看看陽台外的山色天空,也很舒適。
當然,不必聽,光是看到封面,也能想起關於這張唱片的所有故事。但必然得聽,去「聽」。我曾經如此以為,也為其中的自己沉思、回望、悼念、哀傷……然而,自從我發現,真正的門,我的鑰匙,鎖不著。面對實體的音樂,一份嶄新的懷舊,色調已經和曾經的真實有所不同。是的,必然得再次聆聽。
夏天近了,咖啡店附近大量的蟬聲覆蓋。和老闆一起聽了我們心中合適的爵士樂,是不是經典無所謂,大師之作或者新銳實驗,都好。
三十五歲後。我認識了這樣的自己。
降低社交軟體使用、不再特別關注新聞,也不急於用文筆,表現自己對音樂或文學的喜愛。
在花蓮充滿空白的光景之中,湧現了豐沛的「真即是美」。
我漸漸遠離了城市。不做自己沒準備好的事。
不需要說服自己,不需要否定過往,那些痛苦與喜悅,也都是真的。
來時路必然浮生若夢,我曾以為能浪擲的美好,其實不夠美好。我以為自己失去的,其實都還不算是真正的失去。
少年維特的煩惱很煩惱,就依他去。我與自己在無意間進行和解。
浪漫主義的「真即是美」,我似乎終於來到這裡。
或者,即使只是靠近,也很足夠。
「你必曉得真理,而真理必使你得以自由」
5.
又一個傍晚,從車站走向咖啡館,我摘下已使用兩個小時的耳機,推開門把,打了聲招呼,要了一份咖啡。
我是來聽音樂的。聽別人放的音樂,別人喜歡的音樂。
明天不會是嶄新的一天,但無妨。正因為它無法嶄新,我還能記起一些事情。
一些本來該乾乾淨淨的事情。
夜裡,已是需要開電扇的時節,過了晚上八點,老家周遭安靜得幾無聲息。走上頂樓,那已經成為我的祕密閣樓。它緩衝了許多我未能一一明說的事情。
是開另一個紙箱的時候了。我心中住的潘朵拉女神未死,然而此時,安安靜靜。她跟著我一起,端詳著陽台外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