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10日 星期四

【文學介入社會】吳晟/一窩蜂亂亂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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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文選 【文學介入社會】吳晟/一窩蜂亂亂種(下)
人文薈萃 【文化筆記】蕭鈞毅/刀一般的敏銳

  今日文選

【文學介入社會】吳晟/一窩蜂亂亂種(下)
吳晟/聯合報

前情提要:吳晟/一窩蜂亂亂種(中)

4.落羽松祕境

我從年輕時代至今,未曾中斷剪報習慣。近些年在我的大量剪報中,有四大冊「資料夾」很另類,是收藏報紙的建商廣告,一冊四十頁、一頁二面,總計約有二百多則。

建商廣告大手筆,全頁廣告居多,也有雙頁,至少半版。

我無意,也沒有能力買房。為什麼會特別關注這些廣告,進而動念收集?

吸引我的主要原因,應該是這些廣告都和樹有關聯!最先引發我好奇的是,明明是「住宅」廣告,卻極少訴求建築物本身的建材、結構、美學,幾乎都在強調周邊種什麼樹,種多少樹,環境有多優美。

隨手翻閱、抄錄豪宅名稱:

樹禾院、樹院子、綠海家園、桐林軒境、綠心引力、溪松行旅、櫻花濱城、極上森居、樹說浪漫、溫哥華莊園、順天風聆樹、一起算樹學、公園裡的別墅、靜巷大樹院落、森林裡的建築與詩……

配上大樹林立、綠意盎然的畫面,以及詩句般的廣告詞:

「樹比人多,綠意美宅」、「代代森藏,自然的瑰寶」、「一棟長在樹林裡的房子」、「在公園與花園之間,看見無價的守護」、「大樹造鎮,垂釣綠意美學」、「人離不開自然,就住在大樹裡吧」、「最美的大樹森活社區,與自然同居」、「為一棵樹種一片林,為一片林蓋一座墅」、「格柵書寫光影,大樹成就日常風景」、「水流悠悠,相約閱讀生態樂章」……

多麼浪漫、多麼詩情畫意、貼近自然、令人嚮往的居所呀!其中,最引我訝異的,是,「引以為傲」的樹種,以落羽松居多:

「落羽松大道」、「私藏落羽松祕境」、「上百棵珍貴落羽松」、「門前落羽松挺拔」、「中台灣最頂級,落羽松豪宅」、「台中科技走廊正核心,落羽松花園宅」、「中台灣首見,落羽松別墅」、「落羽松紅了,家有138棵大樹,真的好幸福」……

這些附有落羽松樹姿的建商廣告,集中在2015-2020年左右。大約是落羽松風潮最盛行的時候。

我曾向熟識的大建商建議,台灣這麼多樹型優美、遮蔭性好、材質絕佳、容易培育的本土樹種,為什麼不種?可以營造樟樹豪宅、櫸木美屋、肖楠別墅、烏心石花園別莊……呀!

建商很明顯不以為然,只笑笑回應:那樣沒有吸引力。

為什麼差別那麼大?

落羽松,原產地北美洲密西西比流域兩岸、墨西哥灣一帶沼澤、濕地區,別名「美國水松」、「美國水杉」,什麼時候引進台灣?如何風行?有什麼傳奇故事?

落羽松最早是日治時期1901年引進台灣,都種在日本神社裡;1986年之後,「發跡」於宜蘭羅東公園。

依據2017年八月某報一篇報導,前宜蘭縣政府賴姓祕書長透露,「種這些落羽松根本不在計畫中,是一場美麗的錯誤」。

「羅東運動公園在民國70多年間辦理用地徵收,當時預定地都是田,沒有樹,但營造公司要植栽,因此規畫種植本土的茄冬樹等,並準備將買來的樹苗假植到田裡,等大了再移植,配置園區內。根本沒想過要種外來種的落羽松。」

「當時彰化地區有園藝商從美國引進,結果營運不佳,全數低價拋售,剛好羅東運動公園建園所需苗木數量大增,縣政府決定全數掃貨,把三千多棵15公分高的落羽松苗木全數買回來……有部分配發到冬山河親水公園等園區。」

為什麼羅東公園原先「根本沒想過要種外來種的落羽松」,「縣政府」卻「決定全數掃貨,把三千多棵15公分高的落羽松苗木全部買回來」?

依據《沉默的花樹》書中敘述,和我們彰化田尾園藝商圈的流傳,另有非常精采的「傳奇故事」。

約莫1983年,有數名神祕人來到田尾,「帶頭的是一名瀟灑的男子」,在產地住了一周,看看苗木、找苗農聊天,「他們都是集體行動,既不亮出身分,也不擺架子,更不接受招待;態度誠懇,不殺價,不談回扣與佣金。」

終於到了最後一天,這批人要回去了,邀集苗農一起吃便餐時,大家才知道那名瘦瘦英俊的男子,就是宜蘭縣長陳定南。

故事有點長,有興趣自己再去打探。總之,可以確定的是:

1. 引進、培育落羽松苗木,囤積多年,「營運不佳」的當地園藝商,靈光乍現,趁機把落羽松苗木「半賣半相送」成功推銷出去。

2. 1986年,落羽松從羅東運動公園建設開始,受到注目,開始流行。大約一、二十年,到2010年左右,更加火紅、形成風潮,全民瘋迷,取代黑板樹、小葉欖仁……成為身價最高昂的園藝「新貴」。

落羽松為什麼能夠盛行?簡略歸納二大因素:

其一,當然是得力於大眾媒體青睞,一窩蜂吹捧、渲染,推波助瀾。我的剪報資料,就有三大冊落羽松美景的報導,但大都千篇一律,多年前我就懶得再收集了。幾乎凡有落羽松,就有「祕境」的標題、「夢幻之美」的詠嘆!

「田尾公路花園,落羽松新祕境」、「彰市深冬祕境,捧紅福龜村」、「落羽松,無敵海景祕境」、「祕境熱,燒到落羽松」、「落羽松祕境,踩著落葉人影相隨」、「300棵染紅水田,落羽松祕境,太美了!」、「假日人潮暴增,無視公告闖園區,落羽松祕境喊封」、「最美落羽松祕境」……

全台搶種,落羽松祕境淪為連鎖店?

上網輸入落羽松祕境,會找到排名前十大的夢幻落羽松祕境、步道;遍布全國各地這麼多「祕境」,還算「祕」嗎?也有不少愛好自然的作家,秉其生花妙筆,抒發遇見落羽松,驚豔「夢幻之美」的美文,推上更高「境界」。

其二,台灣社會長年以來,輕視、近乎輕賤本土,崇尚東洋、西洋的美景,對自己周邊的原生樹種,視而不見,不知珍貴;園藝商迎合時尚,販賣異國風味、歐美情調、夢幻美學……

「感覺有如開車到北美大陸」、「彷彿置身國外的美麗庭園」、「你不必到歐洲,你天天在歐洲」……

落羽松為落葉大喬木,主幹直立、枝幹側生,小枝柔軟,小葉如羽片,線形互生於枝條。秋末天氣轉涼時,葉子開始變色,初為澄黃色,再轉變為紅色,最後為黃褐色,冬季黃褐色小葉如羽毛紛紛飄落,故名落羽松,羽葉掉落滿地,鋪成柔軟的落葉層,植株只剩枯枝伸向天際。有蕭瑟滄桑之美。

待春天來臨,原本只有枯枝的植株,紛紛萌發翠綠新葉。

從大片嫣紅到滿樹翠綠,四季變化,正是媒體報導的最愛,也是吸引大批民眾追逐的亮點。尤其是種植在湖畔、水池邊、溪流水岸,冬季成排橘紅色落羽松,隨著光影倒映在水面,相互呼應的景色,確實有北國風情、如夢似幻迷離之美。

然而,就像很多流行樹種,全民瘋「祕境」正盛,負面現象逐漸浮現。

早在十多年前,就有學者留意到落羽松對生態的危害,提出警告;我也一再發表文章,透過媒體不斷呼籲,不要再一窩蜂盲目種植落羽松,那會是災難。

為什麼我不厭其煩一再呼籲?

落羽松是沼澤植物,唯一可在水中存活的樹種,主要特性是根部含氧量低,必須冒出水面、竄出地面、進行呼吸,因而稱為「呼吸根」;又因每一枝呼吸根,約成年人膝蓋高,故又稱「膝根」。

正是這樣的特性,作為園藝植物,不論是大廈中庭、居家庭院,或是公園、校園等園區,只要有一棵落羽松,周邊就會一枝緊挨一枝、密集竄出呼吸根,綿延宛如鐘乳石群,範圍不斷擴大,占滿棲地,有很強驅迫性,排擠其他植物難以生存。也會破壞建築物。

尤其是每一枝呼吸根,剛冒出頭,或到膝蓋高,頭部尖銳,行人一旦不留意,易絆倒,傷害有多嚴重,不堪設想。

宜蘭縣有不少家民宿、別墅的庭院,種植落羽松,只見整片庭院草地被呼吸根占滿,完全不能自在散步,也阻礙草皮整地。若是作為行道樹,呼吸根勢必蔓延尋隙冒出來,撐破路面,危害可想而知。

原本以黃槿花為林蔭特色的冬山河親水公園東龍岸,有的黃槿倒了,不再補植,反而增加了落羽松。落羽松到處可見,完整的黃槿花林道卻消失了,真是太可惜了。

自古以來,人類社會大部分的知識、思想觀念、社會價值,莫非被灌輸、被操縱,轉化為日常行為,一旦普及、形成「信仰」,蔚為風潮,就很難改變。

直到2020年,台北市某單位和我聯繫,大安森林公園水域步道,規畫將種植百棵落羽松,徵詢我的看法,我苦口婆心建言:

落羽松雖然用以淨化水質,適合種在生態池、濕地公園,但呼吸根也會堵塞排水,絕對不如台灣原生水邊植物,淨化水質作用絕佳的水杉、水社柳……

台灣本土變色植物,如烏□、山毛櫸、黃連木、台灣櫸木、欖仁樹、苦楝樹……都很美呀(苦楝樹是我們年少時期非常普遍的水圳邊植物,秋冬落葉、枝條蕭瑟之美,掛滿金鈴子果實;初春滿樹紫色花蕊、夢幻迷離之美;盛夏枝繁葉茂翠綠之美,百年樹材非常珍貴)。

很可惜我的苦口婆心,還是未能改變他們追逐流行。

2021年十一月某報有一篇報導:「台北市大安森林公園的落羽松步道,今年四月開放,預計明年開放的北市雙溪濕地公園,也規畫落羽松廊道。」

近年我觀察到,落羽松熱潮,已悄悄在退燒。再過幾年,落羽松的危害越來越大、越明顯,很多地方不處理不行,勢必又要步上黑板樹的後塵,甚至更嚴重。

不知道園藝界有沒有獲得省思、重新檢討?不知道台灣社會的盲從性,有沒有學得警惕?下一波,又會瘋狂追逐哪一種外來樹種?

附註:本文參考、借用李瑞宗著《沉默的花樹》一書甚多,同時引用多則新聞報導,謹此一併致謝。


  人文薈萃

【文化筆記】蕭鈞毅/刀一般的敏銳
蕭鈞毅/聯合報
作為二十世紀小說世界最響亮的大名字,對卡夫卡的研究卷帙浩繁,但從剛在台灣新譯的《卡夫卡遺稿集》(木馬出版),我們依然能從中看到典型的與非典型的卡夫卡。

典型的卡夫卡,如「荒謬」、「恐怖」與「懲罰」。這些是從《變形記》、《城堡》、《審判》等名作中可以讀出的官能性感受。同時,這也是卡夫卡在他的書寫中始終環繞的議題,在他的小說世界裡,最後能夠淹沒渺小與脆弱的人類的,都是人類自己所發明的概念──科層制度、代際關係,以及橫亙在所有概念之上的最高概念:律法。但《遺稿集》裡的劇本、箴言和一些小短篇,在這些印象以外,有一些非典型卡夫卡的小巧思竄出:少一點的恐怖、多一點的寂寥,以及小小、小小的,隱藏在寓言體之中的微弱幽默感。

這些視角為讀者呈現了另外幾種樣態的卡夫卡,而不僅僅是〈流刑地〉那位被鎖上刑架的,染病的瘦弱蒼白卡夫卡。小說作為觀察世界、提出問題,試著從問題中敲打錘鍊出更多問題的文學形式,瘦弱的卡夫卡是一種刻板印象,他對「律法」這個大概念的敏銳程度,已經足以使他擁有強壯得難以名狀的精神韌性,以及刀一般鋒利的敏銳度──若沒有足夠的勇氣凝視真正恐怖的來源(律法),便不會有書寫並追問的可能性;而如果沒有鋒利的敏銳,那遮蔽在眼前的帳幕便無法割開,更遑論探看幕後的機關。

所以,我想在這裡提一個可能會得罪兩個閱讀族群的比喻,對我來說,卡夫卡的小說可以是一種克蘇魯(Cthulhu)。克蘇魯的世界觀具有人智之外更古老的存在,而人類如果目擊了,精神與理智便會因人類文明的認同感斷裂、外於己身且無法抗衡的外界律法,以及肉身不可能與之比肩的龐大差異,而瓦解於巨物恐懼症(megalophobia)之中。卡夫卡當然不是真的意義上的克蘇魯,但凝視律法,或被律法凝視,最後遭到焚毀,這樣的主題潛藏在他的諸多小說之中,《遺稿集》裡也有幾篇直面地論述了「律法」的可能性與危險性。

律法就是人類智慧所建造的,外於己身,過於龐大的存在。

就這個意義上,卡夫卡可以說是一位傑出的恐怖小說家。

然而,在《遺稿集》中,還有一些部分讀者應當留意。在這本集子裡,恐怖已經比過去的其他小說少上不少,但細讀的話依然可以隱微地感受到,卡夫卡正在努力地不讓自己的書寫傾向過度恐怖的結果。這個過程是用了比恐怖更輕鬆一點點的「寂寞」與「溫馨」調和而成的,屬於《遺稿集》的卡夫卡。這便是我前面說的「非典型」,這個非典型是屬於卡夫卡的彩蛋,而相信在其他作品新譯後,我們甚至可以看到在「律法」之下自由翱翔(但憤怒)的卡夫卡(〈煤桶騎士〉)。

是時候讀讀層次與面相多樣的卡夫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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