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繪》:賈曼電影初叩台灣
1986年,因為《遠離非洲》(Out of Africa, 1985)迷上梅莉史翠普(Meryl Streep),到處尋找其他片源,埋首圖書館找資料,拼拼湊湊出一篇敬愛之心溢於言表的文章,一早進學校便怯生生把稿子塞進建中青年社的信箱。幾天後,一位學長來班上找我,除了告知校刊決定採用,還送我一張金馬影展的票,是日本片《典子》(1982)。同名女主角天生沒有雙臂,影片描述她的殘而不廢,也隨她展開一段拜訪筆友卻發現對方已然輕生的旅程。主演猶如現身說法的紀實性,對當時觀影經驗有限的我帶來的震撼程度,遠超乎勵志主題。有了這個開端,隔年首賣,我起早搭了一個半小時的車去電影圖書館排隊,一口氣買了四十多張票。那年有太多片對我產生重大影響,其中之一是德瑞克賈曼(Derek Jarman)的《浮世繪》(Caravaggio, 1986)。
《浮世繪》這個非常日本的片名,講的卻是對巴洛克藝術影響深遠的義大利畫家卡拉瓦喬(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影片從他彌留之際展開,點出他既享有教廷的賞識,卻對販夫走卒深感興趣。他常找乞丐、娼妓來當宗教畫的模特兒,情緒飽滿、對比鮮明的畫風固然出眾,卻常與需求者希冀的教條與光華背道而馳,幸有伯樂為他撐腰,才沒後顧之憂,但擺盪其間的曖昧卻也呼之欲出。他年輕時,曾賣藝也賣色。因此當他發現了健美桀驁的賭徒兼打手,吸引力絕不僅畫畫而已。後來因演出《007:黃金眼》(GoldenEye, 1995)大反派而成為銀幕上「領便當專門戶」的西恩賓(Sean Bean)此時尚未定型,飾演這個費洛蒙噴發的模特兒。每次去幫卡拉瓦喬作模特兒,總會帶上女友,而讓關係愈變複雜。尤其當女人因為卡拉瓦喬帶領而得以親近上流社會,見異思遷,結果卻成了河上的浮屍。好鬥的情人當然涉嫌最重,他卻矢口否認。卡拉瓦喬用盡人脈救他出獄,結果他說人確實是我殺的,藉口是為了我們兩個。震驚的卡拉瓦喬,直接用刀劃破這個愛人的喉嚨。
蒂妲史雲頓:賈曼電影最後一顆恆星
這是德瑞克賈曼第一部在台灣被看到的電影。賈曼以劇場美術設計起家,後來和肯羅素(Ken Russell)合作《群魔》(The Devils, 1971)期間,拍了第一部八釐米短片,開啟電影導演的序幕。第一部劇情長片《塞巴斯提安》(Sebastiane, 1976)取材基督殉道者的事蹟,結果卻變成求愛不成、公報私仇的男男物語。接下來《龐克狂歡城》(Jubilee, 1978)則讓十六世紀的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被法師帶進二十世紀七○年代的倫敦,接受另類的文化震撼。莎士比亞的《暴風雨》(The Tempest, 1979)的結局,也被他改寫成一群年輕水手的歡樂派對,原本的郎才女貌,最後直通多元成家。《浮世繪》雖然也出現不合時代背景的打字機和汽車,但相較先前作品劇情上的支離破碎,要好看多了。他把卡拉瓦喬擺進酷兒藝術先鋒行列時,並不忘經營角色個性與情感狀態。我常慶幸自己是從這裡開始認識賈曼的電影,他在本片貫穿繪畫與電影的光影手法,讓人目不轉睛;性愛與暴力、政治、歷史的交纏彎曲,被充分反映在這層三角關係裡。尼傑泰瑞(Nigel Terry)的卡拉瓦喬叛逆卻有原則,西恩賓的青年下流但性感,而紅顏薄命的女友,則是蒂妲史雲頓(Tilda Swinton)第一個銀幕角色。稱不上大女主,卻至為關鍵。尤其此角殞命時是一屍兩命,卡拉瓦喬用已無氣息的她做模特,完成「聖母之死」,變態又感人。教廷以為的醜化褻瀆,卻激盪出無比寫實的悲愴。
在《浮世繪》大獲好評後,金馬影展一部接一部引進賈曼的電影。蒂妲史雲頓也成為他電影裡最後一顆恆星,從未缺席。於是我們見到她在《英倫末路》(The Last of England, 1987)詮釋一個摯愛被殘殺的新娘,咬爛、剪碎身上的禮服,在火堆旁不斷不斷地旋轉,好比跳《輓歌》的羅曼菲。《英倫末路》完成後不久,賈曼被診斷出愛滋病,但他並不隱諱病情,反而更積極地寫作、畫畫,並完成極度個人化的《花園》(The Garden, 1990)。蒂妲史雲頓像在家庭電影一樣,於其中採蘑菇、拔雞毛;也在充滿諷刺與象徵的部分裡,化作聖母,卻慘遭媒體狗仔的騷擾侵犯。到最後,她帶來了食物,鏡頭裡有男人、女人,成年、幼孩,同性戀、異性戀,一起歡笑,一同分享。
《美麗佳人歐蘭朵》:開啟史雲頓多元的戲路
《英倫末路》、《花園》無疑是實驗性高過敘事的電影。《愛德華二世》(Edward II, 1991)雖然是穿著時裝演古裝片,還在極簡的布景前面搬演,但畢竟有馬羅(Christopher Marlowe)的劇本為底,而回到《浮世繪》的簡單明瞭但意在言外。只愛美「男」的愛德華二世向來被視為昏君,在這裡卻成了為愛喪權又喪命的苦情同志。賈曼不只把安妮藍妮克絲(Annie Lennox)送進國王與愛人的寢宮酣唱〈Ev'ry Time We Say Goodbye〉,還把古時的政治衝突,聯繫到現今的同志抗爭,藉由刻意的時空不對位,控訴壓迫的根深柢固。蒂妲史雲頓飾演愛德華的妻子、從法國遠嫁過來的伊莎貝拉。從失歡的深宮怨婦,到因愛生恨,最後與大臣通姦合謀,殺夫奪權。這個很容易被歸為反派的角色,完全沒有聲嘶力竭、擠眉弄眼,纖瘦蒼白的史雲頓刻意「冷處理」的表演,反而令王后有口難言的屈辱與憤怒,更顯內斂深刻。1991年威尼斯影展,評審「無異議」頒給她當屆最佳女演員。雖然1988年《英倫末路》在柏林影展獲得同志電影泰迪熊獎的時候,評審團也給過她一座特別獎表彰她與賈曼的合作無間。但《愛德華二世》確實是她以單片贏得演技獎項的開端。
然而這個喧賓奪主的奇襲(畢竟愛德華和他的愛人都沒獲獎),似乎也是她貫穿四百年又男又女的《美麗佳人歐蘭朵》(Orlando, 1992)未能在1992年威尼斯影展連莊的原因。在那個藝術電影院還很珍稀的年代,她對歐蘭朵的雌雄同體,複雜演繹,成為性別論述的最佳範例。是這部電影把她介紹給院線,不再是影展所專屬。一致的好評,也開啟她多元的戲路。德瑞克賈曼在1994年去世,最後一部作品《藍》(Blue, 1994)讓觀眾從頭到尾看著一片藍色畫面,感受他最終的視野,聆聽他的遺言。即使是這樣,蒂妲史雲頓還是用聲音參與了這場告別演出。
《親愛的帕索里尼》即將來台上演
之後史雲頓的演藝事業進入到另一個新階段。她可以在魏斯安德森(Wes Anderson)的電影把戲分再少的角色都演到讓你過目難忘。也可以穿梭在李奧納多狄卡皮歐(Leonardo DiCaprio)、湯姆克魯斯(Tom Cruise)、基努李維(Keanu Reeves)、喬治克隆尼(George Clooney)的明星光環而毫不遜色(甚至還因此拿了座奧斯卡最佳女配角)。有人從漫威的超級英雄電影《奇異博士》(Doctor Strange, 2016)認識她,對大多數好萊塢觀眾而言,她就是古一大師,或者《康斯坦汀:驅魔神探》(Constantine, 2005)的天使長加百列、《納尼亞傳奇》(The Chronicles of Narnia, 2005-2010)的白女巫。但也無須驚訝她出現在奉俊昊(Bong Joon-ho)、阿比查邦(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阿莫多瓦(Pedro Almod□var)、盧卡格達戈尼諾(Luca Guadagnino)、貝拉塔爾(B□la Tarr)以及眾多的獨立製片。菊壇有所謂「文武崑亂不擋」,影壇代表非她莫屬。
離開大銀幕,蒂妲史雲頓也有不少驚人破格之舉。最著名的是她躺進博物館的玻璃櫃裡,以〈也許〉(The Maybe)之名,成為作品。然後就是這次要來台灣演出的《親愛的帕索里尼》(Embodying Pasolini),要和帕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電影中出現過的近三十套戲服「共同演出」。這些服裝全數出於達尼羅多納蒂(Danilo Donati)的設計,除了與帕索里尼長期合作,他為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的《卡薩諾瓦》(Fellini's Casanova, 1976)和柴菲萊利(Franco Zeffirelli)的《殉情記》(Romeo and Juliet, 1968)設計的服裝囊括了兩座奧斯卡!
過去沒想過,兩個世代差異如此大的藝術家,會有交集的那一天。畢竟帕索里尼在1975年就以驚世駭俗的方式離開人間,十年後(1985)蒂妲史雲頓才要踏入影壇。誰料到前者電影中的戲服,會啟發後者的舞台演出?然而回想她在賈曼電影裡的叛逆、顛覆、跨越、再造,線索或許早就存在,只待緣分和時機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