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讀者信了就行
我先說理性勿戰(起手式),雖然副刊的文學口味或許偏向純文學,但就我所知在台灣書市,有很大一部分的產能產值來自於心靈勵志類的圖書。這幾年眾所周知的大概就是《被討厭的勇氣》、《情緒勒索》,《你的善良必須帶點鋒芒》等熱銷大作。
猶記《被》剛出版那年,我同樣也在某雜誌負責寫書介,有幸火燙燙搶先讀了該書。即便阿德勒(Alfred Adler)與同屬維也納心理學派的佛洛伊德、榮格等,曾一齊列研究所課程的參考書目,但直到讀過《被討厭的勇氣》,我才真正理解心靈勵志之不同於學科的精邃理論或漫天術語。淺近的語境,易懂的思辨,再加一些超級適合用來摘抄出來,從前當作BBS簽名檔,如今當作臉書或IG封面照片的珠璣格言。
我還發現相對以前的兩性書,什麼《謝謝你愛我》,《謝謝你不愛我》,《讓我好好愛你》,《愛你要先愛自己》的膩軟轇纏,最近流行的書名都走一種特殊的警句迴文詩風,平頭上尾,蜂腰鶴膝,諸如《如果可以簡單,誰想要複雜》《別說工作很委屈,沒工作你會更委屈》……當然,青年創造時代時代考驗青年,這種格言從來也不會錯不過時,所謂最美的情話往往是空話是夢話,反正讀者信了就行了。
我先承認自己幾少讀心靈勵志、兩性互動此類圖書,但在同溫層的光怪陸離演算法之下,還是難免看到這類專欄的神文幾經瘋轉,有時候身涉貴圈更深,竟還意外湊泊加了哪個專欄作家的私人帳號,這才恍然大悟,向來教人戀愛互動撩弟撩妹的,壓根感情不順遂單身多年;經常教人家排解負能量的,每天在封鎖刪除人際僵局裡等閒度。當然這也無所謂,所謂善游者溺於水,善騎者墜於地,理論不必與實際經驗必然相關。
自購成了常態?
上面我貌似有些酸譏訕誚,但我敢發誓對此類書籍無意指摘。凡存在必合理,自詡菁英賤斥另外一派美學與品味,本身就有反身性的反智。我們都說知識被輕薄化,深度被淺碟化,但從文學史的縱深來說,一代有一代之文風與賞愛,都是大自然。
不過從此心靈勵志一類圖書延伸出的話題,大概就是作家黃大米與其自購書的爭論。最近黃出版新書《若你委屈自己,任誰都能刻薄你》(神奇迴文再現),同時於粉專發文——稱就其所知出版新書的同行,花三、五萬買自己的書竟是常態。即便書市衰頹版稅有限,但考量若新書賣不到三千本,可能從此遭出版社列為拒往來戶,只好將自購書的花費,就當教養孩子挹注的補習費。
這段喻世警語一瞬發酵,讓貴圈我輩中人可說嚇到吃手,因為在眼下這個讀者潰縮、文學凋零的小時代,據說文學書只消賣超兩千本,已堂皇堪列暢銷門牆。且文學書的作者,大多朝不保夕或另兼專職,連出補習費在賠錢貨身上都顯得奢侈(謎之聲:他只是個孩紙啊)。
朋友與我聊到此事,說真難以置信自購成了常態;也有作家於專欄提到,當印刷技術大躍進,文學書出版日後或許會更緊縮。一旦新書印量只剩幾百本,那麼寫作者耗費半載一年的孜矻筆耕,最後版稅收益恐怕只剩下萬元不到。但關於作者自購書這事,我更擔心的是出版業在顯性衰退之外的隱性危機。
眾所周知,圖書出版近五年的營業額已然腰斬,若把自購贈書也當成營業額再扣掉,真正出於自由意志去逛書店和買書的讀者可能只剩下原本的三分或四分之一。重慶南路書店街的凋零正寄寓於斯。此際同時,台灣竟成為世界第二的新書出版國,每年亮簇簇四萬種新書出版。羅蘭•巴特有句名言:「讀者的誕生須以作者之死為代價」(只是許多文青將之斷面誤讀成「作者已死」)。而這句話反身過來,就成我島如今的惡果負評。讀者的消失,作者藉著自購書偽裝混充成(根本不是的)讀者。於是乎那些買來當公關書、當伴手禮,當結緣物的書,可能不曾被閱讀,猶如核燃料棒般永久封存。我自己基於人情也偶爾贈書,但有時想到一整批從印刷廠的噴墨色帶裡刷刷刷噴發出來的紙頁,不曾被翻閱就此消失,那有多感傷?
象徵一種知識公信力
不過也有些朋友告訴我。心靈勵志或商業書場域自有其習態,作者出書作為名片,此後有了「作家」這履歷頭銜,隨之而來的大型商業講座邀約不斷,這才是商機藍海。因此即便網紅其經營的粉絲專頁已幾十萬追蹤、動見觀瞻了,仍需要實體書的出版,這並非考量實際的閱讀行為。
這麼說來,可見實體書的出版,或者說出版業這行當的存在,仍然象徵一種知識公信力。至於對邀約講座的機關寶號而言,一本書被知名出版社燙亮亮地印刷出來,比起網路世界數以萬計的點讚追蹤,更能寄寓作家的權威。不過我同時也擔心,出版是商業是生計,那麼當文學書再無利潤,而其他類別的書這樣的存在,那麼出版社會否淪為代編代印的機構,無法再負擔我們過去想像的文化守門員功能?且當其時,伴隨著「出書」象徵的認證是否還有價值?
關於這樣的價值崩盤,宛如滿身家金圓券只消一夕就貶值暴殞的光景,對我來說還殷鑑不遠。遍設大學、博士過剩,台灣的高教近十年才剛剛經歷過了一輪。未來出版和市場將如何因應呢?這不僅是出版從業人員的課題,更是每一位讀者,愛書人必須思考的未來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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