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蝠從天降」，力量超強，大地隨即慌亂，蝙蝠擎著一把黑傘，在牠的陰影裡，測出機制的短板，官員的水準，商家的良知，專家的素，醫者的操守，民眾的認知，還有人的劣根……
最後走的一家親戚
再過一天就進入農曆鼠年。
豬年三十那天開車去滑縣，先到荒蕪的故園貼了門對，再車發20公里去道口鎮，看望唯一健在的二姥娘。
舅在滑縣城郊租賃一間二十坪房子，瞬間站滿十多人。舅說一周前二姥娘住院，醫生說不行了，只有回氣無出氣，緊著回家準備後事吧，畢竟九十六歲高齡老人。舅讓醫生冒一次險，三支相關針劑藥並做一次，回家聽天由命。最後壽衣都穿上，單等天亮通知親戚，哪知二姥娘躺床五六小時後，半夜忽然醒來，問我舅是咋回事？這像一齣死裡逃生的傳奇。
我在北中原有許多位姥娘，如今就剩下這位，說明我年紀也大，在往前趕。我問二姥娘還記得我嗎？她咧嘴笑笑，像一方時間黑洞。
傍晚車從滑縣回到長垣家裡，表弟來電說忘給捎道口燒雞啦，說你們車走後，武漢肺炎來臨消息告急，有的村莊便開始挑溝堵路，不讓外車進，連醫院急診救護車也得繞道。
緊接著，長垣也有了動靜，車站長途車次逐漸取消，有村口用笨重的挖土機擋著，或橫著一棵樹幹，像橫道劫路。
新聞媒體上說河南防疫行動是「硬核」，我想河南只能算運氣好，看看荊楚大地狀況和官場動作，公僕手中牌越打越亂。大疫來臨，近似官場現形記，甲地公僕不見得比乙地公僕優秀到哪，儘管都如同丙地公僕。
一時間，從武漢回來者開始像過街老鼠。全縣從湖北來多是基層勞務人員，防範意識不強。中原人習慣是「掙不掙錢，回家過年」。我知道老家已成空心村，能動的年輕人都去城裡打工，村裡只剩婦孺老幼，年底眼睛盼著家人和收穫。武漢市長剛說，封城前已有500萬人離開武漢，這裡自然也包括我縣的。
微信群發我一個長垣人員在鄂返鄉表，看後心裡一驚，從2019年12月到2020年1月23日，表上竟有2346人，涵蓋全縣13個鄉鎮，人名、身分證、住址、手機號碼一目了然，女方細緻得連娘家位址都有，我家附近社區都有幾十位，看著那張井然有序的表格，氣氛像是集束定時炸彈，不知啥時要響。這些人都要一一排查，一個80萬人口的縣城盤根錯節，尚且如此，千萬人口的大武漢更見艱鉅，關鍵是出城者皆有腿，有翅膀，有車輪，大海遊魚。
縣城裡肺炎感染者逐漸浮出水面，有歸鄉者，家族式感染，走親戚感染，全縣上升為5例，8例，13例。小城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藥店裡買退燒藥都要實名登記。
我姥爺在世時說過，民國三十一年河南「傳」過人，豫北把瘟疫爆發叫「傳人」。現在舊話重提，都說「當心傳人」。
衛材之鄉也一罩難求
長垣是烹飪之鄉，防腐之鄉，起重之鄉，衛材之鄉，近年生態好，有大批候鳥路過越冬，前年要打造「大鴇之鄉」，官方認為語境不好，最終取消，成為酒桌上一個段子。這一被孔子周遊列國時稱為「三善之地」的小城，本世紀爆得兩次大名，都與口罩有關，一次是17年前非典，今年又成全一次。這座醫療耗材之都每天生產口罩以百萬只計，長垣業務員說：「俺縣一打噴嚏，全國都感冒」「長垣一停機，全國就斷貨」。儘管有點吹噓嫌疑。
春節期間，廠長親自召回廠裡工人，開雙倍工資，連夜加工口罩，防護衣，24小時機器不停。市面口罩一天一個價，平時五毛左右的醫用外科口罩，一塊，兩塊，三塊，到市場有七八塊，比孫猴子屁股變化都快，一夜之間，山西，山東，陝西牌照的車輛在衛材鎮上出現，在電子結算的今天，攜帶百萬，用傳統方式現金交易，一位業務員對我曖昧說，這樣可減少事後麻煩。
單位小張從鄭州打來電話，說整個城市藥店都斷口罩，藥店賣高罰款，低價進不了貨，他跑了多家藥店買不到一個口罩，囑咐我一定要想法，單位防疫期應急。
費了大勁搞到一箱口罩，1500只，馬不停蹄，趕緊打包發了快遞。
緊接著衛材之鄉口罩斷貨，漲價。縣政府管理監督，生產出口罩全部到武漢。在口罩之鄉有錢也買不到口罩。
生產衛材小鎮上一時人物穿梭，像電影角色在晃動，急找貨源的行銷者，穩定價的工商稅務，維持治安的員警，心照不宣匯在一起。過了元宵節，警方抓了八個人，罪名有哄抬物價，有倒賣口罩，有生產假口罩。
想起那年非典來臨，在同一個地點的情景再現。
蝙蝠的緣由
非典禍首是一隻果子狸，專家說這次肺炎源於一隻蝙蝠。
2020年這隻蝙蝠屬於超級傳播者，「蝠從天降」，力量超強，大地隨即慌亂，蝙蝠擎著一把黑傘，在牠的陰影裡，測驗出機制的短板，官員的水準，商家的良知，專家的素養，醫者的操守，民眾的認知，還有人的劣根。
我沒有畫過蝙蝠，豬年歲尾，同事一個孩子非讓我畫蝙蝠，就畫一幅「福從天降圖」，一隻朱砂紅蝙蝠。在傳統文化裡，牠是畫家常畫的題材，屬於吉祥物，尤其多和鍾馗畫在一起。蝙蝠一直與人相安無事。兩天後，視覺上開始麻煩了，不斷出現和蝙蝠有關的話題，我有點後悔畫那一隻蝙蝠。
印象裡蝙蝠一直懸掛在鄉村樹洞、荒蕪的教室、教堂尖頂、牛棚或馬廄，懸掛在童話和鄉村電影滋滋叫喚的膠片裡面。姥爺說，蝙蝠是老鼠偷吃鹽變成的，就捉過一隻小老鼠餵鹽看牠幾時變好。老師說仿生學裡回聲定位就來源於蝙蝠。蝙蝠糞是中藥「夜明砂」，清肝明目，散瘀消積。我小時候在小鎮糧管所穿梭，掀開過糧倉窗戶，每個窗下竟然都隱藏蝙蝠，翅膀像薄薄的黑色傘翼，眼睛黑亮，抓在手裡吱吱叫喚。提著回家時，父親說趕緊放了，牠們是好動物，吃蚊子。
鄉村屋簷下垂掛著一排蝙蝠，像一排褐色音符，還想蝙蝠倒掛著睡覺不會腦子充血？每到黃昏來臨，牠們一一出來，在夜空畫滿弧線。我和姥姥躺在葦席上數著蝙蝠，沒查清就睡著了。蝙蝠上千年和人相安無事，你吃你的鹽，我吃我的糧，彼此各自安好。
因為冠狀肺炎，才在視頻上看到一個美女表演吃蝙蝠。她口紅鮮豔，卻下得了嘴。吃蝙蝠算是現代人作死形狀之一。長垣是中國四大廚師之鄉首位，長垣許多廚師對我說過，他們都加入了不宰殺野生動物協會。我問過廚師，蝙蝠好吃嗎？廚師說吃者多是搶眼球，像演藝界「言必同志」，是種時尚。他還不忘說，下次給你燒個蝙蝠湯吧？
科學家說冠狀病毒在蝙蝠和駱駝中極為常見，極少傳染給人，病毒源自蝙蝠，先傳給駱駝，由駱駝傳給人。但是人先吃了，乾脆直接贈予。
「蝠從天降」，是又一次自然報復人類應驗，蝙蝠不再白降一次。
親戚告示
到了正月初三，每年這一天是我家固定日。姊妹要來我家聚會，父母不在後，幾個姊妹全家每年要相聚，好在都住同一城，訂宴席兩桌，菸酒齊備。初二幾家孩子在微信群裡商議，結果要取消相聚，幾個外甥在群裡說，初三親戚不走了，但舅家紅包不能忘發。
如今拜年也4G，點一下微信算是接受一個磕頭。遺憾的是不能用我特製的紅包，上面有我畫的老鼠，落款「鼠你有錢」，今年我為一設計公司提供畫，報酬是返來一百個紅包樣品，手機上給設計幾個動畫表情，一隻老鼠尾巴會動。
村裡喇叭開始告誡了：「不准進村，不管走親戚，把禮物留下，人該走就走。」
住在輝縣的大姑來電，也不讓去，我姑八十五歲，每年我們全家走一次親戚，她在電話裡說今年就不要來啦，街道上沒人敢走動。輝縣也管控得緊，村村不讓聚會，表弟還發來一段輝縣村支書喇叭訓話：
「有些人在家待不住，死皮不要臉，非去聚堆噴空兒，你可高貴了不是？教大家瞧你諾鱉樣了，長得灰頭土臉的，把村委會當成耳旁風，在家你能憋死？刀都架脖子上了，不知厲害，還在那紅噠噠，白噠噠，你真能噠噠。你還是人不是，怕自己死得慢，你扯蛋得很。少串一次門也不是人都木有啦，不急這一天，別隔那瞎串門，到時一人傳一窩，大年初七變成頭七。」
講話精神被好事者發到市媒體上，說河南人接地氣。
初四我還有一個詩友聚會，叫「詩盟會」，和鄰縣詩人輪流，今年輪到長垣，我馬上和詩人一樹溝通，今年取消，每人寫一首同體詩算是紀念，讓他出個題目，叫「戴口罩的春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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