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陽光晴豔,無遮蔽處稍站,立覺肌膚灼燙。
夏至剛過,我從青山公路西緣往南,與友人會合,再往青山公路東緣北至古洞段,青山公路修築已百年,成環狀聯繫新界九龍,我由西邊往南,再循東邊至北,中間是獅子大帽大欖等青蔥山嶺,環狀青山公路原是殖民時期便於管理統治,往昔杳無人煙的荒地便也依循有了發展。
往古洞前,我在網上曾看過王鴻權寫的一封公開信:「已有七十年歷史的□木行業在香港發展的洪流中真的變得不合宜?但我個人總覺得木和人的關係是不會因時代的變遷而改變的。我們都是上天孕育的生命,生與滅的過程是必經,世界是平等的。中國人常說:『天生萬物皆(以)養人……』。」下一句是:「人無一物以報天。」這是日日與樹木為伍的師傅的感悟。
我們抵達□木廠,三隻狗吠叫著迎上前來,乍看壯碩的狗,略一細看都有了年紀,新界村屋區養狗人家多,看家護院還是有一定的效果,狗兒們看見主人與我們笑談,放鬆了戒心,嗅聞褲腳後懶懶散去。此時我才發現廠裡另有一隻體型矮小的狗,似乎更加年邁,眼球混濁,皮毛枯澀,牠從木堆中走出,有些害羞地觀察來客。同行的友人是研究香港民俗信仰的學者,我還在與狗對望,猛然發現他們三人各自撚了一炷香鞠起躬來,沒跟上的我一時有些無措,就繼續望著狗,彷彿希望牠能和我表示些什麼。和以往許多時候一樣,心裡雖然為自己的狀況外尷尬,表面還是一派從容安靜,這沉著實也是生活經驗累積。原來七十年來每日開工前,志記□木廠的人慣常要為魯班先師上一炷香——這是石廠、水泥、木廠三行工人的老行規,不過如今依然恪守的人已經不多,同行友人上香之舉意表敬重。
王鴻權的父親王志來自廣東南海,在家鄉時原是務農,來港後最初在木廠打雜,一段時間攢下錢,親戚想出讓北角渣華道的木廠,王志便接手經營,先從北角搬到柴灣,三十餘年前又搬到上水馬草壟。過去香港木廠主要處理來自馬來西亞沙巴等地熱帶雨林原木,那時生意好,一日可賺上萬元。但是後來政府立法管制木材入口,長期以來熱帶雨林木因過度砍伐,價格日趨昂貴,難與加拿大已□好的平價木材競爭,□木廠生意一落千丈。2000年後,王鴻權的弟弟王鴻強改行執教,並曾參與故宮的古蹟復修計畫,決定開設古蹟復修顧問公司,上環的魯班先師廟復修工程就是由他完成。
陽光潑灑熾熱亮辣,思緒像曝光過度的底片,晃眼間腦中浮現,多年前我兩度往沙巴旅行,喜歡海濱多過雨林,高聳蔽日的樹木纏繞著爬藤,寬闊葉片遮蓋小徑,潮濕的氣息和穿梭的蚊蟲,讓人難以安穩穿行,雖然那時許多歐美旅客喜歡在婆羅洲行山健走,但是我寧願在細白沙灘邊喝椰汁邊望碧藍大海。原來那裡的樹木砍伐後有些送到了香港,因為港口的航運網,一些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物品都可能在此相遇。早些時沙巴的原木,晚些時加拿大的平價木材,前者吐納熱帶雨林的蓊蓊鬱鬱,後者收藏北國山脈的日月光束,飄墜的雪花和風,製成桌椅櫥櫃仍藏著樹林裡的記憶,精靈般悄悄坐臥開闔。
參觀屯門稔灣T· PARK源·區時,看到港島碼頭周邊曾經吸滿鹹水的防撞木,在碼頭停運後拆下撈起晾乾,再製成的長凳,充分體現對物資的珍惜。隨著環保意識抬頭,古洞志記□木廠也開始回收舊燈柱、競投保險公司的低價木材,不久前,正在持續的中美貿易戰差點讓大批木材成為廢品,志記挽救了這些原本會被送往堆填區的木材,為它們找到其他用途。山竹颱風來襲時,香港一些樹木不敵強風傾倒,這些吹斷枝椏頹萎的樹木也被送到志記,銅鑼灣軒尼詩道官立小學七十年前創校時種下的大葉榕由志記權哥做成凳子,樹幹仍繾綣依附著師生的記憶,畢業多年的昔日校友曾在樹下夢想著將來,不論這夢想長大後是否實現了,覆蓋林蔭的大樹卻付出了陪伴與傾聽。於是樹得以另一種形式繼續在校園裡陪著學生一起經歷歲月。
權哥曾在接受訪問時表示,木是最能承載生命的物件,他由鑽木取火說起,人類得到熟食,免去許多因生食而出現的疾病,又以樹木建屋,造傢俬造船造橋,就算離開這個世界,也以行將就木形容,因為要入棺材,沒有樹木,人類無法生存,人要對它感恩。這段話既樸實又富含哲理,我們以木造紙,記錄人類的文明與智慧,我們以木製床,夜夜安憩置放歲月夢境,歡愉情愛繁衍生命。我想起小時候美術課曾習作木製版畫,簡單的刻出線條拓印,手握雕刻刀畫下時的感覺,還有教室課桌椅上的塗鴉,冷縮熱脹下有時難推的木框玻璃窗,鐵門流行前紅色有著細細白橫線的木門……木與生活如此貼近,只是我們不一定留意過。
親至志記□木廠前,我其實在一部香港電影裡看到過這座木廠,電影情節緊張刺激,敘述的是香港警界高層人事鬥爭,□木廠場景固然特殊,還是不如郭富城和梁家輝兩位主角明爭暗鬥爭鋒相對吸引人。只是當古洞開發計畫實現,新的地鐵線和新的建築取代□木廠數十年的存在後,那場景也將不復再現。香港這些年許多有心人士希望保存本土一些存在多年的行業與生態,部分年輕人也希望藉此留住童年的記憶,環境不斷的改變,新移入人口使原已稠密的都市更加擁擠,都成為不滿的因素,日積月累的壓縮發酵,其間因果愈來愈難說清。
我想起中學時編校刊和秀玲去鹿港採訪,我們背著相機在古廟合影,那張照片在我腦中異常清晰,牛仔褲帆布鞋蓬鬆短髮和臉上的笑,那時的台灣也是亟欲保存歷史建築,以及可能消失的古老行業。那次鹿港的穿街走巷,鏡頭下看到的歲月痕跡,當地人或娓娓細訴或三言兩語的訊息透露,和我們後來走向新聞業都有著看得見看不見的聯繫吧!我們的報導透過文字和照片刊載在校刊,在更多人重視的是升學成績的校園裡,我們為自己的不同而驕傲,完全不在意接下來的大學聯考,以及放榜後沒法考入更多人讚賞的志願。
□木廠裡的椅凳桌几故意留下樹皮增加自然拙趣,來體驗木廠作業的年輕學生在木牌上寫下他們的心願:願木廠可一直保留下去。已經許多年我未嘗再訪鹿港,每次聽到鹿港小鎮這首歌時卻還是感到熟悉親切,以及一些說不清原由的淡淡不捨,因為消逝的歲月吧。從志記回來後聽說羅大佑想尋找當年在台中讀大學時遇到的年輕修車師傅,就是和他的交談促成了這首歌的誕生,鹿港小鎮唱了三十幾年,昔時的修車師傅也已不再年輕,但是總算留下了些什麼。
有限的土地如何分配利用,有限的人生如何選擇取捨,想重新來過太難,甚至不可能。面對即將發生的拆遷,權哥說只是希望能多點時間讓他做完廠裡的工作,態度謙虛和善,言詞誠懇平實,和我想像中木廠師傅的粗獷不同。友人提議去古洞看看時,曾說那裡以前種菸葉,我因此想起美濃,大學時去看過人做油紙傘,路邊大片菸葉田,在禁菸觀念不似今日牢固的三十年前,那碧綠碩大的葉片也曾是島嶼南端的清朗風景。來到古洞才知菸葉早沒人種了,沒能看到記憶裡闊大鮮茂的菸葉,我依然好奇當年菸葉銷往了何處。在書本裡讀到過,沒錢買菸的人,自採樹葉切絲曬乾,捲成菸捲抽,味道或許不如雪茄,但吞雲吐霧間也有閒逸之趣。油紙傘和菸葉之外,美濃的記憶還有香滑的客家粄條,回頭思及,原來已是一幅鄉居生活圖,工藝耕作與潤澤溫飽。
□木業在香港是否已經失去生存空間?多數人對香港的印象還是金融業、時尚精品店、餐飲美食,需要大片空地的□木業在寸土寸金的香港本就有著更多難處,我從學生身上看見高房價的壓力已令他們年紀輕輕便不敢作夢,但也看見他們不願意古老香港地貌為了蓋更多高樓而徹底改變。出生時的搖籃,童年的木馬課桌椅,直至死後或薄或厚或氣派或簡寒的棺材,我初次接觸的□木業已面臨它的黃昏,思緒如水漬滲入木材紋理般沉沉落心,每一次的消失意味著什麼,追趕著時間的人是否曾停下來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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