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本質不也很接近輪椅的軌跡，倒退轉彎、負重前進，再顛簸的路，我們都會支撐自己，找到出口……
搭乘電梯的哲學領悟
我撐著傘在她公司樓下等待，時間是五點半過後。
三五成群的上班族自辦公大樓門口魚貫走出來，我引領而望，沒看到人，原地來回踱步。這時警衛上前問：「妳找誰？要我幫妳叫人嗎？」「沒關係，我等田宜君，她搭輪椅，應該會慢一點。」他一聽到「輪椅」，立刻提高聲調，對我異常熱絡，「妳真有愛心耶！」不不不，我們只是吃個飯而已。
我上一次跟她碰面約在捷運站，她一出刷票口，後面就多了個推輪椅的婦人，說是順路。行進間，宜君的輪椅因路面坑洞引起較大震盪時，她都很緊張，趨前關懷，「妳沒怎樣喔？」我習以為常，沒多餘的反應，雙手插進口袋，一副事不關己。走到十字路口，那婦人一手跟我們掰掰，另一手指著手把，示意該換我推輪椅了。
其實宜君使用的是電動輪椅，不需要別人協助，但警衛和婦人的行為都折射社會對身障者的眼光；即使宜君面帶微笑，他們一定覺得那笑容藏著淡淡的蒼涼吧！所以她說，「我喜歡跟妳在一起，因為妳不會把我當殘障人士。」
宜君右眼全盲，過馬路看紅綠燈全仰賴左眼0.5的視力。只見她操控一個按鈕，「咻」的一聲像飆車般駛過去；反倒是我，踉踉蹌蹌地在雨中跑步，顯得有點狼狽。
我隨她走捷運的無障礙空間，到站時，她俐落地將輪椅後退，雖然只有一邊的視力，但熟能生巧，加上乘客禮讓，擁擠的車廂內很快讓出一條路。
隨後輪椅開往另一個電梯，這時她整個身形變得立體了，那個龐然大物占據一定的空間，無法柔軟，不像一般人縮腹側身就可以進去。好不容易走出台北車站，我數一數，這趟輾轉一共搭了五個電梯。然而當下我感受更深刻的不是數學，而是哲學；人生的本質不也很接近輪椅的軌跡，倒退轉彎、負重前進，再顛簸的路，我們都會支撐自己，找到出口。
驅使輪椅前進的動力
來到餐廳，服務人員馬上帶我們到一處寬敞安靜的角落，兩人占四人坐空間，宛如VIP。
點完餐、安頓好，我談到幾次的聚餐都遇到雨天，我一度猶豫，是否該延期？她轉個彎說起某個雨天的周末跟朋友出遊，她心想，反正鞋子一定濕，索性脫掉，讓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腳丫子上，「就來個徹底吧！」喔，原來這樣的雨天，她想要的是體驗而不是放棄，驅使輪椅前進的動力是心情，所以只要出門，心裡都是晴天呢！
宜君因腦性麻痺影響肢體行動，無法正常走路。小五那年因髖關節脫臼開刀時，家人聽從醫師的建議把她身體的其他部位也趁機「修理」一番，她的膝蓋靠水療和人力反覆「折來折去」，才恢復柔軟，復健過程苦不堪言……她停頓了一會兒，爬梳思緒，「外界喜歡塑造身障者歷經苦難之後站起來的故事為勵志教材，不過，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挺過去，至少我不是；但我不知道該說對不起誰。」
她不諱言，被禁錮的身軀總有因不便讓她低落的時候，更何況還有一眼失明；但那些心情，並不是全部。她一天裡最幸福的時光是躺在床上滾來滾去，伸展四肢還有閱讀，「只要另一隻眼還能欣賞景物，看書寫字，都好。」她眼裡的國字很美，結構漂亮，「我希望餘生能夠與它相伴。」因為唯有在文字的世界，她才是一個自由的靈魂。
宜君是文學獎的常客，喜歡用文字說故事。她的作品埋藏許多對人生細膩的觀察與領悟；文學之於她，應該也有安定身心的效果。
我們用餐的地方位於百貨公司內，我的視線從靠窗的位置延伸出去，是時尚運動服飾專櫃；眼前五花八門的產品互相交錯，我們的話題也出其不意地換了個方向。儘管多數時候她總是一個人，但獨自逛街的興致依然高昂，「人家買大包小包的，東西提得很重，腳也痠得要命，我有輪椅代步，戰利品到處都可以掛哩！」那語氣感覺比一般人更能輕鬆享受悠閒的時光呢。
走出餐廳，風很大，有點冷，一群人匆匆穿越過我們，嘰嘰喳喳的聲音中出現一句驚嘆，「哇，這輪椅好酷喔！」宜君聽了露出開心的笑臉。我深深了解那笑容裡蘊藏的含意，彷彿說，你戴的眼鏡很炫、你穿的衣服很新潮；這話沒有標籤，為一天的尾聲增添暖意。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