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無盡之愛,無盡之牽掛
在物資十分缺乏的年代裡,我的父親使出渾身解數,為我們料理各式各樣的平民美食,讓我們從不覺得匱乏……他讓我吃得飽飽的,心滿意足的坐在小庭院裡曬太陽,在腦海裡搬演著充滿想像的故事……
張曼娟:
讀了詩萍上周的大作,特別關注的是您在中廣主持節目之後,被瘋狂愛慕者打爆頭的那一段。這件事我也曾在事發不久後的一篇文章裡提到過,那是一種 「兔死狐悲」的微妙憂傷。我相信在那一刻,我們的感受是最接近的。
然而,在那樣的恐怖事件後,您說明了自己當時即將成為人父,對懷孕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女兒保證:「沒事的,沒事的」,又有種酸楚而幸福的氛圍。
因為有了妻子,於是有了女兒,有了女兒之後,一個「家」的型態就在您的生命中生成了,您的生命因此改變了。
擁有一個女兒,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成為女兒的父親,對您來說又有什麼意義?您近五十歲得女,算是大齡父親,我的父親三十四歲有了我,在那個年代也算是大齡了。我想先聽您談談作為女兒的父親是怎樣的感受?
蔡詩萍:
我最直接的回答是,我為女兒寫了一年的《聯副》專欄「有一種愛」。後來,透過臉書,重新改寫,甚至加了許多新題材,因為女兒是動態的成長,嬰兒時為她寫的感觸,到了小學低年級,又不一樣了。寫著寫著,進入中高年級,體會又不同了。但始終沒變的是,那「有一種愛」的觀察,可以回過頭,重新檢視自己,檢視自己與周邊親人的關聯。我都說,沒有女兒,我不會認識「自己」這麼深刻。
有一次,女嬰狀態的女兒便祕,她很不舒服,哭得唏哩花啦。在一旁我也跟著掉淚。太太笑我,我對她說,我落淚是因為看到女兒受苦,我突然萌生女兒是活生生的「一種存在」的感受。她是有血有淚的存在,是牽動我喜我憂的存在,是讓我知道中年以後的人生,為何而活,為何而奮進的存在。我這類四年級後段班,讀過存在主義哲學、小說的世代,會懂的。
張曼娟:
我自己生平第一張照片,就是與父親的合照,當時的我剛滿月,頭上光溜溜的幾乎沒什麼頭髮,穿著一件連身衣,因為是早產兒所以十分瘦小,我的背貼著父親的肚子,穩穩的坐在他身上,雙眼亮晶晶,彷彿還帶著點笑意。
而那三十二歲結婚,三十四歲有了第一個孩子,這孩子是個女兒的父親,斯文、靦腆的微笑著,有種小心翼翼的神色。他捧在懷中的就像是什麼稀世珍寶那樣貴重。於是,每當我看著那張照片,便明白了嬰兒時期的自己,為何總有種有恃無恐的表情了。因為知道自己是被珍愛著的,這種被無條件愛著的感受,會成為靈魂裡最堅強的支撐。
所以,您的女兒總會聽見爸爸因為她便祕而落淚的故事,她會知道有個男人這樣愛她,因為她很珍貴。
我總覺得父親給女兒的愛,是她在情感關係中如何看待自己的第一張通行證。如果父親愛她,那麼,將來就算她在情感關係中失敗,她會認為那是因為對象不合適,或是時機不對,但是若她沒有感受到父親的愛,可能就會在情感受挫時覺得:「一定是因為我不值得愛。」
蔡詩萍:
當初我們夫妻人工受孕時,醫生曾問會盼望男孩或女孩,我們夫妻異口同聲無所謂,但若是女兒最好。我太太也常說,因為是女兒,我改變了很多,主要是耐性吧。我能耐著性子,做很多我太太認為也許我不會做的事。
比方說,我很會替女兒換尿布,不管大小便,我都行。我也很會幫她洗澡,而且樂在其中。有一回,在友人家,女兒突然有便意,我太太把她交給我,我二話不說,把女兒橫豎在沙發上,先擦乾淨屁屁,再摺疊好髒尿布,裹好新尿片後,女兒開心的望著我。友人妻子瞪大眼睛,我說沒什麼啊,我常換,熟練到,我太太都習以為常了。
妳跟父親的感情這麼深,我好奇妳從來不曾傷過他的心嗎?
張曼娟:
父親很愛我,這幾乎是所有親朋好友都知道的事。父親有個年輕時便情同手足的好友,常常取笑我的父親:「他說他的眼睛不好(遠視),可是,他女兒身上被蚊蟲叮了一個小小的紅點,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
自小離鄉背井,經歷漫天烽火,做過出生入死的情報工作的父親,並不因為我是女兒而感到失望。他從沒說過「女兒用不著讀那麼多書」或是「女兒是沒有用的」這一類的話。從小因為擔心我和弟弟打架會吃虧,所以嚴禁我們姊弟打架和吵架,這些都是父親對我的保護。
然而,我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差,確實令他很失望。從國中時代開始,學習狀況就很糟,他所期待的,能夠領取公家獎學金這一類的事,是從沒出現過的。我想,這件事對他應該滿傷害的。還好,我後來的表現或許能稍稍彌補對他的虧欠。
那麼,你覺得在女兒的成長過程中,是否有什麼事令你感到受傷呢?已經進入青春期的女兒如果談戀愛了,她會告訴你嗎?你能接受嗎?
蔡詩萍:
升上小六前的暑假,明顯是個轉折點。暑假起,她不讓我幫她洗澡了。在人多的地方,她也沒有以前那樣的親暱。但她跟她媽咪的感情,卻反而很黏膩。妳知道的,我就彷彿瞬間變成女子宿舍的外來客一般,只能拘謹的坐在那,聽她們母女講悄悄話,講唯有女生才會講的小祕密。這種感受,一度讓我很不好受。她媽咪鼓勵我,要多聽,不要講大道理,要找她有興趣的話題聊。聽起來,是不是很像在追女朋友一樣!呵呵呵。
以前,有女兒的幾位前輩朋友(純粹指先有女兒的前輩,非關年齡),常會開玩笑,以後看到有青春痘的男生來家裡晃,一定把他們打出去。我當時只是笑笑,心想還好我追女朋友還沒碰過這種事。自從有了女兒,這樣的幻想畫面,常常出現了。
張曼娟:
所以,你是那種橫著一根長棍子,在大門口「接待」女兒帶回來的男生朋友的那種大叔嗎?哈哈哈。
蔡詩萍:
我自己為人子,家裡又有么妹,我很能感受爸爸對兒子、對女兒的不同感情。
我有了女兒後,的確會重新回想以往,我追過的女孩她們老爸看到我的心情,那該是怎樣的一種複雜啊,愛女兒必須愛屋及烏,但如果她愛錯了呢?
我都說爸爸對兒子,像怒目金剛,總是恨鐵不成鋼。可是爸爸對女兒,則像慈悲菩薩,總能在女兒身上,原諒了自己半生的魯莽與無奈。我想如果王文興《家變》裡是女兒非兒子,不知要怎麼寫下去!
張曼娟:
在我念大學的時候,曾有同學問過我:「妳想過會跟什麼樣的男生談戀愛嗎?」我認真想了想,回答她:「像我爸爸對我這麼好,就沒問題啦。」我的同學彈開兩步,很驚訝的看著我,她說:「妳的要求太高了!哪有可能?」事實證明,確是如此。許多父親對女兒的愛,真的是完全的不求回報,無怨無悔。
我記得在我五專畢業,十九歲那一年,就有人來說媒,對方是個在美國上班的博士,想要找一個年輕單純(純潔?),沒有談過戀愛的女孩兒結婚。許多人都來遊說,說這是個多麼好的機會,以我當時的學歷與能力來看,似乎確實是如此。然而,我父親卻拒絕了,他覺得連面也沒見過,就說要結婚,簡直是「隔山買老牛」,絕不能這樣買辦我的終身大事。
我覺得,父親對兒子和女兒的情感確實不同,對兒子常常是「恨鐵不成鋼」,對女兒卻是擔心「遇人不淑」。總而言之,就是覺得兒子不夠好,卻覺得女兒很好,只怕遇見了不好的人。
蔡詩萍:
哈哈,妳說得好,做父親的總覺得女兒很好,就怕遇見不好的人。我是真的從有女兒這件事,很誠心的反省了我以前跟女性交往時,漫不經心,不經意傲慢的種種糟糕的德性。或許這也是一種懺悔吧,怕日後心疼的女兒也碰上這樣的男人!很弔詭,對不對?
張曼娟:
真的很有趣,也滿提心吊膽的吧?
對於女兒,你會不會有什麼樣的期待呢?
比方你會期待她成為一個作家嗎?或像媽媽一樣成為一個美麗的主播?
蔡詩萍:
我女兒還小,我還沒有任何預期她應該變成怎樣的人。但我女兒總說,她作文很爛。我想應該當不成作家吧!我很喜歡在睡前念書給她聽,幫她講解課本上的唐詩宋詞和文章。我常想,她日後最好的人生資產,應該是她小時候,跟著她爸媽,見過的很多人吧。例如,曼娟阿姨、楊照叔叔、沈方正叔叔、羅智成乾爸、張正傑叔叔、黃春明爺爺、林惺嶽爺爺、林懷民爺爺等等,還有她媽媽的許多姊妹淘。
我讀過管理學大師彼得杜拉克的回憶錄《旁觀者》,他說小時候在家裡,在爸媽朋友圈裡,看到的人聽到的談話,都在他成長的日後,變成最美好的風景。某種程度上,我帶女兒到處閒晃,看電影、聽音樂會、逛畫廊,都有這樣的用意吧,讓她自己在耳濡目染中,沉浸於一種淡淡的氛圍裡,日後等著發酵。
張曼娟:
你說的這些事真的非常重要,這確實是給孩子最重要的人生資產。我認識的一對父女,父親對女兒從來沒什麼期望,他會在考試前一天帶女兒去聽音樂會,因為那是女兒很喜歡、很想聽的演奏家難得來台灣的演出。「我希望陪伴她去做她真正喜歡的事,那個價值遠遠勝過一次考試。」他是這樣說的。
結果這女孩長成了非常棒的一個大人,有自己的想法,待人接物都是那樣合宜而真誠。
她熱愛生命,欣賞與自己不同的觀點,接納許多不同的事物。
看見你跟女兒聊唐詩、宋詞,帶著她去見那些非凡而傑出的人物,我便想,我那小學五年級學歷的父親,絕不可能知道蒙德里安,他又是如何餵養我長大的呢?在物資十分缺乏的年代裡,我的父親使出渾身解數,為我們料理各式各樣的平民美食,讓我們從不覺得匱乏,他能在包餃子的時候爆香花椒油,加進餡料裡增添香氣;能將明明是不新鮮的小黃魚用酸菜和蠶豆煨出鮮香的燜燒好滋味,他讓我吃得飽飽的,心滿意足的坐在小庭院裡曬太陽,在腦海裡搬演著充滿想像的故事。
蔡詩萍:
妳說的父親角色,跟我父母也很像,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吧。每個父母親,天職上,都有盡力做好、做滿的本能,只是程度差別、能力差異吧。
有了女兒,我尤其能理解,遺傳這玩意,真恐怖。我太太有時教訓女兒,說她不愛整潔,東西亂丟,說她龜毛、難搞,我都覺得很刺耳,很像在指桑罵槐,在隔牆罵我。也由於這樣吧,呵呵,我反而更疼女兒,因為她像我。
張曼娟:
父親總說我像他一樣,喜歡吃美味的食物,是的,我很享受美食,但不是魚翅、燕窩、鮑魚那樣的奢華,而是豆芽、粉絲那樣的平民食材,卻能別出心裁的烹煮出好口味。這也是遺傳吧,大家都說我長得像父親,連我們吃的血壓藥都是一樣的。而我遺傳自父親最好的則是烏黑亮麗的頭髮,雖然到了這個年紀,仍不需要染髮,這真是父親給我最棒的禮物了。
蔡詩萍:
我這一代有些慚愧了。我手藝不行,很會吃不會做,我太太典型現代職場婦女,沒時間常下廚。未來我女兒想回憶「蔡家之味」,多半想到的是她奶奶的一手絕活吧。
如果妳可以給我建議,我要怎麼樣才能一直維持跟女兒的感情呢?
我很想陪她跨過青春叛逆期,度過她的升學壓力,陪她在戀愛的甜蜜與挫折中,慢慢走過?
張曼娟:
當我進入青春期,因為父親忙著工作和照料家人,沒有什麼時間盯住我,他也不是個嘮叨的父親,可是,需要他的時候,他總是會出現。
比方我念大學時常有戲劇演出,哪怕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父親下班之後一定會去劇場捧場,同學跑來跟我說:「好好喔,妳爸又來看妳了。」雖然我嘴上嘀咕著:「唉喲,幹嘛要來啦,很煩耶。」可是心裡其實虛榮又甜蜜。
女人生命裡第一個男性愛人,其實多半是自己的父親。父親占著先天的優勢啊。
對女兒來說,最好的父親應該就像一棵樹那樣的存在。當女兒小的時候,可以爬在樹上看遠處的風景;等到女兒長大了,可以在樹下舉行美麗的婚禮;女兒向遠方出發,回首時仍能看見樹的張望;等到女兒身心俱疲的回到樹下,能夠聆聽樹葉在風中的溫柔吟唱。
那麼也請你預想一下,當你老了以後,你希望你的女兒和你如何相處?你希望她陪伴著你做些什麼事呢?
蔡詩萍:
我常看一些長輩老年時經歷的苦痛,真的,遠遠超過我們還不夠老時所能想像的。但我總說,讀書到老,應該能讓我安然度過老年的荒瘠之海吧。我對女兒也不敢有太多奢望,真的,因為只有一個,我也不可能把她綁在身邊,也因為只有一個,我們很可能傾力支持她去追逐自己的夢。她越有企圖心,往外走,往遠處飛的機會就越高,這是每個父母期盼孩子比自己好,必然要付出的代價吧。
有了女兒後,我對爸媽的愧歉感便越深。我後來動筆寫《回不去了。然而有一種愛》,就是投射自己的這番心境變化。我很愛看老媽牽我女兒的手,帶她去街上洗頭、逛街,跟老鄰居驕傲她可愛的孫女。每每看到這畫面,我就很欣慰,還好我有一個女兒。不是為我孤獨的未來,而是為我高齡的爸媽,讓他們看到我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孩子,生命因而有了穩定的動能,有了清楚的座標,他們似乎比較放心他們桀驁不馴的長子,終於長大了。
我曾寫過一段文字:「有一種愛,是要等待妳的出現的。從包尿布,買尿片。從餵奶餵副食品,到幫妳做早餐,從哄妳睡覺,到送妳上學。有一種愛,是要等妳出現於我們的生活世界,我們才真正理解,時光之轉瞬,平淡之無奇,原來都不可懼。因為妳一天天長大了。每天都是一個新探索。這種愛,若是沒有妳,我至今無法理解。」
我應該可以說,我能理解妳爸爸的心情了。至於我能否理解妳的心情,那可要等未來我女兒告訴我了。
下周一《文學相對論》預告 性別 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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