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人不多,我坐於博愛座左側安心看書;右側的位子還空著。到了台北車站,湧進大批乘客,有人來坐右邊位子。過了大約三分鐘,那人拍拍我肩膀,粗聲惡氣問道:「這位小姐,請問,妳有資格坐這個位子嗎?」……
世界上神祕的東西無奇不有,離我最近且最感神祕的則是人體:它每一分秒與我在一起,內裡的一切卻都藏於皮肉之下;能感覺心跳看不到心臟,摸得到肚子看不到腸子……。我能看到的只有表象:臉孔五官,高矮肥瘦,皺紋,眼袋,斑點,髮色,脊椎與四肢的形狀……。皮相變化因人而異,唯有髮色常被視為老化的分界線;我稱之為頭上的白色恐怖。
阿卿的頭條新聞
在我的認知裡,頭上的白色恐怖有兩種。一是政治的,發生在特定的時代特定的一些人身上;其癥結在髮之下。另一是肉身的,任何時代任何人身上都會出現;其癥結在髮之上。政治的白色恐怖會遭受種種他者的酷刑,頭上的白色恐怖則大多從自我懲罰開始。
我讀虎尾女中高一時,同學阿卿前額開始冒出白髮,是我們班的頭條新聞。下課時間,她常拿出小圓鏡靠著鉛筆盒,像追查犯人撥來撥去左看右尋,一旦查獲即用力一扯,咬牙切齒道:「哼,討厭,我一定要把你拔掉!」髮絲看似柔細,實則強韌異常,無法斬草除根且會生生不息,對於阿卿演出的白色恐怖大戲,我們也漸漸習以為常。
升上高二後,有天從廁所回教室途中,阿卿突從我背後一擊,亮聲說道:「嘿嘿,妳也有啦。」
「有什麼啦?」
「白頭髮呀,妳後頭有兩根呢,說不定妳也早就有了,今天才被我看到。」
阿卿的語氣溢滿「吾道不孤」的喜悅,推著我進教室,按住我的後腦勺:「坐好,我來幫妳拔。」——那是「捨我其誰」的興奮。
「不要啦,」我拉下她的手,「我不要拔。」
「哼,又不會死!」她敲敲我的頭頂,「一點點痛而已妳也怕呀?」
「不是怕痛啦,我就是不要拔嘛。」
在拔與不拔之間拉扯了幾天,阿卿終於不再嘮叨。彼時我堅持不拔,應該是對生命現象的尊重吧,然而十七歲女青年還說不出那番道理,只是依然「一毛不拔」,繼續觀看阿卿的自我懲罰,演出她的白色恐怖大戲至高三畢業。
畢業典禮次日,阿卿火速燙了頭髮,時髦的大波浪蓋住了前額白髮。她男友是獨子,剛當兵歸來,父母希望他們早點結婚。白髮,燙髮,結婚,生子,阿卿都是我們班的頭條新聞。過了四年多,我在台北輾轉聽說她背著兒子坐先生的摩托車去嘉義,不幸在省道發生車禍摔死了。唉——,最早演出頭上白色恐怖的,竟也最早沒入生命的黑色結局。
那是一門「非修不可」的功課
我常想起阿卿拔髮的側影,也仍繼續堅持著我的「一毛不拔」。四十歲之後,白髮頻生,漸與黑髮平分秋色,進入灰頭土臉時期。那時母親六十出頭,開始跟阿姆阿嬸們去西螺染髮,穿上自裁的洋裝確實顯得更年輕更漂亮。有時我們同去親戚家或陪她參加同學會,總有人笑著問我:「啊妳媽媽的頭毛遮爾黑,妳的頭毛遮濟白耶,敢是顛倒反?」如是一次又一次,母親有一天終於下達指令,叫我也去把頭髮染一染,說是「白頭毛看起來卡老款,黑頭毛卡少年款,咱作夥出去嘛卡好看。」如此如此,母命殷殷,我這個大女兒也不得不開始染髮啦。
髮是人的第二張臉,幾日不洗就黏膩邋遢,幾月不修則落得「蓬頭垢面」之譏。總之,有燙沒燙都得定期去美容院報到;那是一門「非修不可」的功課。1980年轉去《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服務後,與我同時進副刊的王宣一介紹我們一票時報女同事去她娘家附近金華街一家美容院找阿琴,說她漂亮親切,剪髮、燙髮技術甚佳,我也隨著每月去報到。
阿琴那時將近三十歲,苗條細緻瓜子臉,眼神和嗓音一樣清亮,一聽我要染髮即呵呵笑,說我的同事某某、某某比我年輕的,「她們早就染啦,妳現在也想通了呀?」我只好把母親染髮之後的故事講給她聽,她又呵呵笑了:「真的耶,我的客人也有好幾個跟妳一樣,是被媽媽叫來染的。」
第一次染髮後,我打電話回永定向母親報告,過沒幾天她就提著大包小包土產來台北驗證真假,一見我的黑髮笑得合不攏嘴,還伸手來摸摸,說台北用的染髮劑可能比較好,不像她在西螺染的那麼硬。摸完後,母親又嘆口氣,「唉,以後去茶仔家,伊就不會笑咱啦。」——茶仔是我表姊,也已染了頭髮,每次我回永定,都跟母親騎腳踏車去濁水溪畔的茶仔家說說話。
「咱李家攏嘛是白毛種——」
後來我的妹妹們也都「向大姊看齊」,先後成了「染髮族」。有一年清明回永定掃墓,在曾祖父墳前祭拜後等著燒金紙,二伯的三兒子新彬拉拉我的頭髮說:「這敢是真耶?」新彬與我同年,平頭一片雪白。我哈哈笑了:「假的啦,我高二就有白頭髮啊。」新彬說:「我也是啊,遺傳的啦,咱李家攏嘛是白毛種——」。我環視周邊二十多個男性族親,不要說父親那一輩,與我同輩甚至比我年幼的也大多白了少年頭。當時母親不在場,我說了染髮因緣後,堂兄弟們都笑了。
「阮知啦,」五伯的三兒子新統補充道:「查某人驚老,攏嘛愛去染頭毛,阮某嘛是去染啊……。」
如此真髮假色平安無事十餘年,我的頭皮卻開始發癢,阿琴說是過敏,換一種染髮劑試試。一年後,一波更兇悍的革命來了,頭皮不止發癢,而且發炎潰爛,必須去請皮膚科醫生開藥止癢、消炎,讓我過點安穩日子。
那段期間真是弔詭啊,一邊找阿琴染髮,一邊找皮膚科醫生拿藥。那醫生僅餘半頭白髮,臉面光潔無皺紋,心地尤其好,最後勸告我:「妳既然會過敏,最好不要再燙髮染髮,那些化學藥劑跟妳吃的止癢消炎藥一樣,長期下來都很傷身體的……。」
那時我已調到文化新聞中心服務,大辦公室先後來了一些年輕記者與編輯,都見慣了我的髮色;如果停止染髮,一頭白髮進辦公室豈不恐怖嚇人?醫生聽我這憂慮後輕拍桌面笑道,「這個簡單,去買一頂假髮就解決了。」
「啊,假髮?」──我第一次聽到這提議。
「是啊,我有些病人跟妳一樣,我都勸她們去買假髮,以後就不必來找我啦。」
二十年前假髮店不多,好不容易在台北車站二樓金華百貨找到個假髮攤位,試了幾款後,櫃姐說有瀏海的及肩直髮較適合我臉型,一頂二千元。第二天戴去上班,哈哈,無縫接軌,僅有一位說:「哎喲,妳換了新髮型呀?」
停止染髮後,頭皮不再癢,我還學會自己削髮,省事多了。那之前坐骨神經痛,復健科醫生勸我換個有電梯的房子,我捨離有屋頂花園和大書房的老屋,順應吾兒之請搬到離他家比較近的天母新屋。然而天母去金華街再去大理街要繞遠路,常常耽誤上班時間,後來乾脆買了削刀對鏡自理。削短清爽就好,奇形怪狀無妨,反正出門有假髮。
「妳有資格坐這個位子嗎?」
此後十多年,省了很多燙髮染髮剪髮坐計程車的時間金錢。文友聚會或同學會,過了六十歲難免談到老化,病痛,喪亡等話題:膝蓋注射玻尿酸,臉孔打脈衝光,某某開刀住院某某已經走了……;話題最集中的則是染髮與假髮。有人說,「男人還不是怕白頭髮,現在好多男人也染髮戴假髮啦。」有人說,染髮已經成了流行時尚,「年輕人明明沒有白頭髮也愛染髮啦,金的綠的藍的紅的什麼顏色都有,見怪不怪啦。」還有人則說,染髮好麻煩,假髮比較方便,現在假髮店越來越多,什麼髮型什麼顏色都有,喜歡變化的人還買了好幾頂呢……。我只有一頂,微笑不語聽著,突然有人問我在哪家美容院染髮;「妳這個顏色不太黑也不太黃,看起來很自然。」我據實以告是假髮,她們啊啊啊叫起來。
「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是假的。」
「可是看起來跟真的一樣啊。」
這種「真的假的?」鬧劇發生多次,我只當日常談資,說完哈哈一笑了事。倒是2014年在捷運博愛座受到的震撼教育讓我學會另一種假髮之道,至今奉行不忘。
那是夏日午後,結束了和同學聚餐從公館站搭淡水線返家,車廂人不多,我坐於博愛座左側安心看書;右側的位子還空著。到了台北車站,湧進大批乘客,有人來坐右邊位子。過了大約三分鐘,那人拍拍我肩膀,粗聲惡氣問道:
「這位小姐,請問,妳有資格坐這個位子嗎?」
我轉過頭,灰髮男子瞪著我,多肉的臉上有些黑斑,兩條法令紋,眉心三條線。他有資格坐,為什麼要氣沖沖責問我的資格?博愛座資格是良心問題,似乎不宜緘默以對,當即閒閒回道:「有啊,我七十歲了。」
「妳說謊!」他似乎更氣了,「妳沒白頭髮,誰相信妳七十歲啊?」
我只好輕聲笑道,「我戴假髮啦。」
「哼,妳臉上沒皺紋也沒黑斑,」他仍然氣呼呼瞪著我,「妳拿身分證出來證明,不然妳就沒資格坐這個位子,要讓給別的老人坐。」
他不是警察,憑什麼要我拿出身分證?然而,在那個當下,這資格審查不止是良心問題也是面子問題,我遲疑了一下,從皮夾抽出身分證。旁觀的乘客似乎也很好奇,都想看清這齣驗明真假的好戲。
「哼,民國三十四年,」他訕笑著把身分證遞還我,「也只不過比我大五歲嘛。」
「我其實是民國三十三年,」我把身分證放回皮夾,「是我父親晚報戶口。」
「哦,這樣啊?」他的語氣柔和了些:「那——,對不起啊。」
鬧劇落幕,我想繼續看書,旁邊的男士又說話啦:「不過妳戴這頂假髮真的很好看,看起來頂多四十多歲的樣子,請問妳在哪裡買的?我叫我老婆也去買一頂,我老婆比妳小十歲,頭髮白蒼蒼,看起來比妳還老哦。」
我告訴他台北車站二樓的金華百貨,「但是那家已經沒有了……」話未說完進入圓山站,他站起來說:「好好,我到站了,我叫我老婆去找,謝謝啊,再見啊。」
那意外的震撼教育之後,為免再遭資格審查,我戴假髮坐捷運時儘量不坐博愛座。不坐也沒什麼不得了,我站在車廂裡常想起阿卿那一句「哼,又不會死!」——如果阿卿還在,一定早就買了一頂假髮(或者好幾頂)。
如果找到防止白髮增生的基因
震撼教育那年,我的假髮快二十歲了,內網破裂,已經變形。幾經打聽,帶著它到同學介紹的假髮店,配了一頂相同款式的試戴,櫃妹說:「妳戴這頂很好看喲!」我知道那是職業的讚美。談到價格,她也職業的說:「加入會員可以打八折,四萬二,刷卡分六期優待……。」
啊啊,同樣款式的假髮,從二千元上漲到四萬二千元!這加法是簡單的數學題,那近二十年間的層層轉折卻是複雜的加減乘除,怎麼算也算不清的生命題。然而,歸根究柢,頭髮只是表象,黑與白的變化根源則在神祕的人體內部。如果有人研究其中奧妙,找到防止白髮增生的基因,也許會得諾貝爾醫學獎呢。——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染髮劑藥廠與假髮店也許都關門大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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