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吹,風裡有戰爭的煙硝味。十九世紀乘著海風來的遠洋船隻,堂堂駛進黃浦江畔的港口。帝國的衰敗開啟了這座城市作為半殖民地的歷史。來自遠方的異國面孔,帶來更多商業與貿易機會,也帶來新的思想文化和生活情調。此後,「殖民現代性」以各種形式深入城市的肌理,為她帶來「東方巴黎」的美譽。華洋雜處的異國情調與十里洋場的繁華,是她最迷人的風采。人們可以輕易嗅出她的商業和市儈氣息,也能呼吸到開放和自由的空氣。她有如冒險家的樂園,只要人們願意來,無論是豪宅、洋房或公寓,乃至於狹仄的亭子間,總有容身之地。 這裡有結社與興辦報刊的自由和資本,有能以文章溫飽的最低生活條件。來自五湖四海的作家、文化人相繼來此寄居或落腳,如同梁實秋所言:「上海這個地方並不曾請我來,是我自己願意來的。」新潮、相異的文學理念在此交鋒,碰撞出炫目的火花,使她成為北京以外最重要的文化樞紐。無論是現代主義、浪漫主義、現實主義,革命文學、都市文學、通俗文學、幽默小品,各種時興的花邊小報抑或大型畫報如《良友》,都是彼時上海文學的一景。
城市的風充滿各式各樣的氣味和聲響。吳儂軟語、南腔北調、「洋涇濱」英語和異國口音在風中交響。風裡有朱古力、咖啡和脂粉的香氣,也有沈從文與滬上作家、魯迅與激進左翼作家筆戰的火氣。聽慣歌舞昇平之日的笙歌弦樂,戰爭淪陷時期的鶴唳風聲如此刺耳。隨風流蕩的不只有徐志摩和陸小曼、鴛鴦蝴蝶派文人書頁裡的繾綣情語,更有讓影星阮玲玉深感「人言可畏」的流言蜚語。知識分子感時憂國的慷慨呼聲在風中起落不定,小市民的家常絮語仍竊竊如故。
胡風曾說:「上海是一個海,但在污穢裡面有不污穢的東西在潛伏,在腐爛裡面有健康的生命在生長。」這就是上海,如海納百川,兼容並蓄,潮信隨時而變。海派,一種城市文化和文學風格已然形成,要而言之,即求新、趨時與務實。「上海文學」裡的「文學上海」,是都市文化與文學的代表,兼有左翼文藝的血統,更少不了尋常街市裡的傳奇。
世紀末的摩登上海
上海,造在地獄上面的天堂!──穆時英〈上海的狐步舞〉(1932)
跳一支狐步舞吧,在周璇〈夜上海〉的歌聲裡。這會讓你想起劉吶鷗、穆時英、施蟄存的新感覺派小說;想起邵洵美、葉靈鳳作品的唯美與頹廢;想起戴望舒、李金髮充滿象徵的現代派詩歌,以及一份名為「現代」的雜誌。那是在三○年代的上海才能誕生的美好事物。
這是一個摩登的都會上海。這裡有一種紅,是霓虹燈在夜晚閃爍的紅,是女子唇上火豔的紅。在狐步舞的踏步和旋轉中,讓身體的各個感官在都市遊樂園中進行一場冒險。舞廳、咖啡廳、跑馬場、電影院、百貨公司、摩天樓,汽車、跑車、電梯、霓虹燈,口紅、香水、尤物,朱古力、香菸、酒精,爵士樂、探戈、狐步舞,雪白的大腿、鞋跟、嘴角的笑……排成一列都市風景線,宛如花一般的罪惡,一場超現實的夢境,一部意識流或蒙太奇電影。
拜金的尤物和都市的浪蕩子不過是摩登上海的代言人,城市才是真正的主角,猶如〈上海的狐步舞〉,是這個城市在跳舞,迷失在都市光影裡的紅男綠女只能被她的舞步帶著走。擁抱了天堂,也就看見了地獄。佛洛伊德式的精神妄想、夢魘式的心理幻覺成為都市新感覺的一種。無論是放縱還是壓抑的色欲,都暗示著欲望的無底洞。狐步舞腳下踩著的,是一片虛無的心靈荒原。
海風吹,都市的欲望氣息吹向世紀末的上海。上海打了個盹,從革命的夢中醒來,轉身又投向新世紀全球化的懷抱。消費與時尚,感官與欲望,小資情調與頹廢作風,猶然是一支未盡的狐步舞曲。寶貝們隨著舞步搖擺,胴體的曲線無比誘人。那是安妮寶貝《告別薇安》、衛慧《上海寶貝》和《我的禪》、棉棉《糖》等小說中的都會女性及其欲望城市。她們都是上海寶貝,流連於派對或酒吧,渴望愛情也享受性的狂歡。她們用身體寫作,在流言蜚語中展開情欲的冒險,騷動的欲望和苦悶的靈魂如此赤裸。
來自四川的少年郭敬明和本地的叛逆少年韓寒,是上海另類的一對寶貝。他們是消費時代最時尚、最有型的文學明星。郭敬明以《小時代》開創自己的時代,韓寒果真如《三重門》後記所宣稱,成了「上海的一塊大金子」。都市裡的青春與成長故事,有專屬於少年的天真與世故。書裡的青春或許還比不上他們的真實人生。他們活躍於網路,一手拿筆(鍵盤),一手持camera,甚或轉個身又握住了賽車的方向盤。他們是新世紀的上海摩登,上海對他們而言,真正是冒險家的樂園。
革命的左翼上海
遊閑的屍╱淫囂的肉╱長的男袍╱短的女袖╱滿目都是骷髏╱滿街都是靈柩╱亂闖╱亂走╱我的眼兒淚流╱我的心兒作嘔──郭沫若〈上海印象〉(1921)
上海是誰的天堂,又是誰的地獄?死屍、骷髏與靈柩,是詩人郭沫若對這座城市最駭人的感受。茅盾《子夜》裡的吳老太爺果真被這「魔窟」似的城市所刺激,初來乍到便進了靈柩。這是一個充滿毒害與罪惡的城市,唯有革命才能獲得救贖。
這裡有一種紅,是血一般的紅,革命的紅。海風裡有血腥的氣味,那是革命者滾燙的鮮血、受壓迫的人民無辜的血。殖民者和統治者的血腥沸騰了一群人的血,創造社高揚的浪漫主義旗幟換上了革命文學的大旗,太陽社掄起了筆桿為無產階級者寫作。這是一個革命的左翼上海,誕生了中國左翼作家聯盟。魯迅、郭沫若、茅盾、蔣光慈、郁達夫、夏衍、田漢、馮雪峰、丁玲、胡風……,長長的隊伍裡多了五副烈士靈柩。「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風中是魯迅悼柔石的哀音。
紅色的上海,是被帝國主義踐踏、被資本主義腐化的罪惡之地。這裡是資本家的天堂,無產階級者的地獄。地獄裡的人是蔣光慈〈短褲黨〉裡不堪壓迫而起義的工人,是夏衍戲劇《上海的屋檐下》裡貧苦的小市民。就連愛情,都變得如此艱難。當革命和愛情產生衝突,要革命還是戀愛?丁玲在〈一九三○年春上海〉裡做出了抉擇。
海風吹,革命的風長驅直入新中國的上海。周而復《上海的早晨》為這座城持續輸社會主義的血,對上海的資本主義工業和資產階級進行大改造。子夜裡的城市終於迎來黎明的曙光。革命,繼續革命!農業合作化運動與階級鬥爭在《虹南作戰史》裡的上海郊區鄉村轟轟烈烈展開。紅太陽照耀下的上海,是千篇一律的紅。
告別革命,似乎也告別了左翼上海。左翼寫作的熱血漸漸冷卻,曾經的傳統成為海派文學裡邊緣的風景。國家的GDP瘋了似的成長,懷抱著微小夢想湧入城市的打工者,又讓人看見了地獄。望向都市的底層和邊緣,或許還能讓左翼的血脈再次賁張。
賴佩暄 國立台灣大學中文系博士,專長為中國當代小說研究。以小說為觀景窗,尤愛長篇小說之閱讀。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