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漂亮的衣物,從小就這樣,雖然生長環境窘困,但母親倒都給我打扮得很漂亮。我的黑白照片�埵酗@張穿著很漂亮的洋裝,參加姑姑的婚禮。母親有一回看著那張照片說這件洋裝是借來的,我聽了感到奇異。母親說因為這款洋裝多半也只會穿在婚禮上,哪有那麼多婚禮可以參加。 母親倒是很早就懂得用租借衣服的方式以省錢卻不失顏面。
我喜歡陳舊事物,也喜歡時尚物品,華麗與極簡的兩端,容度很寬。母親則不像我可以橫跨各種面向,我喜歡的東西,連起來像是一張世界地圖。而母親喜歡的東西很清楚,當然還有價錢因素,再喜歡的東西如果超出預算,超出她心�堛熄q尺,就是絕緣品了。
慢慢地,隨著我這個臣子要討好母后,我將一些花色或者紗裙的元素注入衣櫥之後,我的整個衣櫥竟就變了樣。垂墜流蘇珍珠,閃亮的折射,鏤空的編織,花朵樹葉雲彩河流雨滴……再次進駐身體,妝點色身。我以母親喜歡的樣子重新來到她的面前,我看見她難得的微笑。
我的穿著打扮不再常讓母親皺眉頭了。
有好幾年我因在佛學中心上課,上課必須盤腿,且因是學佛之地,也不好穿著太華麗或波西米亞,於是我開始穿全色系的寬大服裝。素雅的手製衣,日本味道的,帶著寺院禪風的寬大腰身與袖襬,把身體徹底中性化的衣服,近乎出家服,不是灰色就是黑色,要不就是白色或米色。線條因講究,故多帶點雕塑般的硬挺,而非柔軟的垂墜,雖有造形,但很難被親近。
以前有幾回來不及換衣服就去見母親,她總是叨念很久很久,一直說我這樣子很像阿婆,很難看。但我不理會母親的批評,如此這般地當了十年道姑,母親每回見一次說一次,她說醜吱吱的,叨念我沒結婚就穿得像寡婦。
我卻任憑母親說的什麼老氣橫秋或是不搭不七,就是一逕地沈浸在自以為是的禪風,甚至以為自己快成仙了。
母親生病後,因為長達八個月都和母親在醫院流浪,一開始因不敢穿全黑全白衣服跑到醫院嚇人,因此把衣櫥這些穿了十年的黑白色麻料衣服收起來,只留下幾件供周末去上佛學課時偶爾穿穿。母親生病,讓我改變了穿著,穿母親買的衣服,原來這般幸福。
離開母親的病房,我有時也得把討她歡心的美服換下,就像十八歲前返家途中在車站換服裝的情況再現,只是現在我換衣服是為了方便幫母親做事,睽違多年的牛仔丹寧褲,可以從七歲穿到七十歲的牛仔褲再度來到我的生活,把母親接來我住的八里之後,我搖身一變成了家庭主婦,常要機動做很多事,當車夫、當搬運工、當採買工。
我的第一件牛仔褲也是母親買的,小小孩的牛仔褲口袋上繡了米老鼠,我還記得母親就是因為那隻米老鼠而買下那件牛仔褲的,她說很適合你這隻小老鼠穿。那年我七歲,穿牛仔褲時感覺皮膚被硬硬的布料磨得刺刺的感覺。
現在為母親的勞動而穿上牛仔褲時,我感到一種詩心盎然。以前女兒穿母親買的衣服,現在母親穿女兒買的衣服,這也是一種母女合體,我彷彿是一隻袋鼠,攜帶著母親前進色身的艱難處,航進感情的最深處,那是我年輕時不斷逃避之地。
我重返十八歲,往前彌合分裂的時光。
我感謝母親以其疾病讓我修了生死學分,讓我有機會補償我對她不曾說出口的愛,讓我有機會從女兒變成母親,讓我能以她喜愛的樣子討她歡心,她可以對別人說這是我女兒了(可惜她現在卻失語),但從其眼神我知道她是讚許的。和解的時光來得緩慢,但終究是趕上了。
逆女浪跡天涯多年,順風返家,有母親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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