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牆式衣櫥,藕荷色雕花陶瓷拉手,輕輕打開,薰衣草的嫣香撲面,無遮無攔無形無態的紫,瞬間醺醉了夏至。置物架上的寶藏們紛紛甦醒:寬檐帽、遮陽傘、袖套、面紗。它們隱現在薄如蟬翼的飄帶與裙襬裡,隱現在層層疊疊的丁香、雪青、醬紫、紺青和黛紫裡,撩撥著我微癢的神經。紫,我鍾愛的顏色,比藍輕盈,比粉莊重,不失暖色的純真,又攜帶冷色的神祕,淡一分是浪漫,濃一分是高貴,為我嚴格遵循的衣裝季節等式增添了冠名「個性」的未知數,與冬裝在厚度上的三維累積不同,夏裝著重於面積的二維擴展:吊帶配罩衫,T恤配袖套,V領配絲巾,短裙配長襪。陽光的吻有毒,所以肌膚務必籠罩在陰影之下,用時尚雕琢陰影,是我對夏專斷的詮釋。
我的防曬習慣源於母親的灌輸,從記憶力誕生起,每逢台曆上印有「穀雨」二字的最後一頁被撕掉,母親就搬出長衫長褲草帽,仔仔細細把我捂得嚴嚴實實,不戴草帽就得打傘,不打傘就得被打屁股。母親的玉手柔弱無骨,但發起威來足夠我疼上好一陣子。入學後,她要求我上下學路上必須戴草帽,我說別人都不戴,我為什麼戴,她說,別人是別人,妳是妳,讓妳戴妳就戴,囉嗦什麼。我只好遵命。不出所料,獨行其道的我引起了老師的注意,也受到了嚴厲的教育:做人不能太嬌氣,不能搞特殊化。一邊母親讓我戴帽,一邊老師不讓我戴帽,我該如何是好?經過揪花瓣、扔硬幣和冷靜下來後的權衡利弊,我決定聽母親的話,該決定並非出於認同,而是出於懼怕挨打。老師教育無效的終點,無非是回歸衝突源頭——找母親談話。我只有穩住母親,才能穩住事態發展,至於認同母親的觀點,已是高中畢業以後了。偶然讀到一篇有關紫外線損害皮膚的科普文章,我被裡面一位卡車司機的面部特寫嚇得心臟漏跳了一拍。司機靠近駕駛窗的半邊臉粗糙無血色,皺紋如刀刻,癩瘡摞癩瘡,酷似千年樹皮,比起另半邊臉來,老了不止三十歲。他的樣子令我想起特效化妝師為嘉賓化上半邊惡鬼臉,以示範如何製作恐怖片的綜藝節目來。紫外線根據波長分三種,最短的UVC被大氣層擋住,稍長些的UVB會曬傷表皮,誘發皮膚癌,最長的UVA穿透力最強,可以損傷到真皮,卻不會給人灼燒感,而是像溫水煮青蛙般,導致皮膚生斑長褶,黯淡朽敗,最終變成卡車司機慘不忍睹的惡鬼臉。
UVA很難被雲層和玻璃屏蔽,它像幽靈一樣逍遙世間,無孔不入。我不禁想到愛倫·坡的小說《紅死病的假面具》,儘管皇室為躲避瘟疫,遷入與世隔絕的城堡,死神仍舊輕易攻破防線,喬裝在裹屍布下,款款穿過化妝舞會上藍色、青色、橘色、綠色、白色房間,最後穿過伸手不見五指的紫色房間,來到沉吟著祕咒的巨鐘陰影裡,冷蔑又幸災樂禍地,等待驚恐萬狀的人類前來受刑。我彷彿看到沉鬱的紫光之下潛伏著駕馭紫光之外的摧毀力,這種摧毀力猶如病毒悄然擴散,不可消除,不可逆轉。從那時起,我的護膚行為產生了主觀能動性,類似於我下五子棋慣用的一招堵法則:活三堵,活二堵,死三也要堵,無所謂對手笑我浪費棋子,因為堵著堵著也許就堵出了機會和勝算,進而化守為攻。護膚於我由負累變身為動力後,可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我在母親傳授的所有招數上,再加一道:塗防曬霜,用以阻隔地面反射的紫外線。即使全副武裝,我也不忘隨時找樹蔭,溜牆邊,忍耐流汗的煩躁,寬慰自己無礙無礙,回家洗過衣服沖個涼,又是一條好漢。驅車出行前,我要先換好紫檀框蛤蟆鏡,扳下遮陽板,再打開儲物格,挑選與袖長匹配的手套,過腕的、齊肘的、護肩的、連指的、分指的、露指的,還有各種運動專用袖套,讓布料無縫連接地環抱雙臂,消除暗地滋生在陽光暴露下的惴惴不安。
作為一名偏執於特定美學的自戀者,我無法拋卻對細節的苛求,為了平衡夏裳的誘惑和日照的威脅,我從有限的穿搭元素裡開發出無窮的個性:罩衫要長款,飄逸,前襟要薄,透出裡面鮮豔的緊身吊帶只可遠觀的妖嬈,袖口要附屬蕾絲或珠繡,就是那種乍看簡約,細看繁複的驚豔。遮陽帽要有田園感,帽沿大,前沿挺,為擋正臉,雙邊微塌,為擋側臉,後簾長,為擋脖頸。材質要輕軟,純棉最佳,透氣,易翻捲,易攜帶。防風繩無需自備,因為DIY不費吹灰之力。我曾圍繞青蓮色低沿漁夫帽拼接同色系絲綢,搭釦是一朵處於酸鹼度峰值的怒放的繡球花。另一頂沙灘帽本是通體素雅的象牙色,卻因纏了從曼谷集市淘來的紫金絲絨碎鑽腰帶而倍顯雍容華貴。許多不起眼的事物,只需綴加少許細節,便如點了睛的琉璃鳥般,活色生香起來。魅力向來暗藏於塵途,何時綻放異彩,取決於過客是否動了心思。心動萬物動,一如落花親吻漣漪,唇紋轉瞬即逝,美的震懾卻是永恆。我感謝紫外線的殘酷,它暖池下的深淵喚醒了我蟄伏的野心,它宮廷式嚴苛的局限性,激發了我叛逆的靈感。
防曬的副作用,大概是我對皮膚的潔癖:只清洗,不上妝。臥房的梳妝台上堆滿毛絨玩具,浴室盥洗盆邊除了牙具、香皂和擦臉油外空空如也,出門對我來說只需五分鐘準備。旅居美國後,周圍不少人詢問我保持膚如凝脂的祕訣,我如實相告:防曬——只塗防曬霜是不夠的,畢竟我們不能保證防曬霜覆蓋到每寸皮膚,所以還要打傘或者戴帽子才能確保萬無一失。她們聽罷面露難色,說,太麻煩了。
太麻煩了?打傘,若置身於鬧市,可能需要隨時收納,以銜接建築物的遮蔽間歇。戴帽子,除了乘車入室要摘掉、放置妥當外,並無額外步驟。比起繁冗到令人暈眩的化妝術,防曬如何麻煩?
有次我外出佩戴了飾有海倫娜閃蝶圖案的水晶髮卡,不願扣帽子,就打了傘,烏金傘骨精緻輕巧,優雅托起碗狀滌綸布面上深淺呼應的紫羅蘭。公交車站上,一位歐裔老嫗主動跟我攀談,得知我與紫外線抗爭多年後對我說,妳真智慧,這麼年輕就懂得保護皮膚,我女兒從來不聽勸,教她防曬,她說怕被笑話,直到患了皮膚癌才後悔,現在天天傘不離手,也不知道還來得及來不及。
於是我猜測「麻煩」是藉口,真正的原因在於面子比命重要。有時候我看到一些非裔、西裔女士,甚至男士也打傘,打的不是我這種日式摺疊小紫傘,而是美式木柄大黑傘,瓷實,厚重,生猛。他們幅員遼闊地移動在炎炎驕陽下,舉止淡定,氣場十足,至於是未雨綢繆還是亡羊補牢,就不得而知了,不過並不妨礙我因偶遇同類萌生歡欣。小眾的風格,彩虹邊緣的紫,若實屬真愛,又何須掩飾?
我的不掩飾有沒有被質疑過?有,且僅有過一次,來自一位熱中雅笑的柬埔寨朋友,我們的對話大致如下:
他:「下雨了嗎?」
我:「沒有。」
他:「那妳打傘作啥?」
我:「遮陽。」
他:「妳上街不怕被當奇葩?」
我:「不怕,反正沒人認識我。」
他:「若碰上熟人怎麼辦?」
我:「那更不怕了,反正人家認識我。」
他先是一愣,隨即捧腹,最後豎起大拇指。我衝他眨眨眼,心想,假設人生分四季,我也算活到了夏,忙碌半生,勉強活成他人期待的模樣,卻不知不覺謀殺了自己。所幸我還有兩季用來復活,如果,我能夠領悟如紫般凝練,如紫般深奧的玄機:做某件事,若猶豫的原因是輿論壓力的話,就去做;若做的原因是輿論壓力的話,就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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