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很久很久以前,這個病人不管是自己看完診,或是太太看完診,都一定會滿臉笑容地伸出雙手,熱情握住我的手,表達自己對醫師滿心歡喜的感謝。那還是紙本病歷的時代,起初我非常不習慣,因為必須放下手中的原子筆,才能回應他的熱情,心中總有些不情願、有些嘀咕,抱怨被打斷的工作。
SARS來了,當他熱情地伸出雙手時,我用預防感染為理由,不再跟他握手,只是拱拱手,或是合十答禮。一開始他好像有些失望,逐漸地也習慣了,這些年看完診後,他就只是拱拱手表達感謝之意。
從太太過世後,他慢慢失智,回診時,變成需要子女陪同。好像自從老伴過世後,再也沒見過他熱情的笑容了。
那天他回診,看完診突然笑容滿面,熱情地伸出了雙手。這次我沒有猶豫,雖然COVID-19肆虐,我卻毫不猶豫地伸出雙手回握,好像只有這緊緊的一握,才能把我跟他,還有過去看診逝去的舊時光,重新帶回身邊。
有些失智的人,只是停留在那過去美好的時光,喚醒了,反而殘忍。
●
「我可以洗冷水嗎?」
「你有心臟病,不好吧。」
「我洗很多冬了,做兵時就按呢洗。」
我看了看快九十歲的病人,「如果洗那麼多年,應該沒問題。」
「我彼時底空軍,飛飛機打米國人,就養成了習慣,冷水嘩一聲嘎沖ㄌㄝ。」
「啊?真的?」我從沒想過可以遇到二戰的空軍英雄,可是、可是二戰結束是1945年,今年是2018年(幾年前的故事了),七十三年前,病人那時是幾歲啊?就能飛飛機跟米國人打仗?
我回頭看看病人的兒子:「真的嗎?那麼厲害。」
「伊是有做兵啦,但是……」兒子苦笑地回答,我了解地點點頭。
有些失智的人,停留在自己構建的時光中,在那個夢境裡,陽光依舊燦爛,夢醒時分,才會回到老弱傷殘軀體的現實。
●
阿嬤坐著輪椅進門診,對我所有問話統統不回答,滿臉戒備。
「她跟所有的人都不講話,都沒有互動。」陪伴家屬看我有些失落,說明阿嬤最近的狀況。
「前幾個月她做阿祖啊。」
「哇,恭喜恭喜!阿祖啊,不簡單喔。」
「她只有跟還不會說話的曾孫很聊得來,一人一句,兩個人都笑得吱吱咯咯的。」
「聽得懂他們在講什麼嗎?」
「一句都聽不懂,可是兩個人都聊得很開心。」
「……」
也許有一種我們都已經忘記的語言,等我們失智那一天,才會再想起來。
●
最辛苦的,往往不是病人,而是照顧他們的人,照顧者常常怎麼也無法把病人拉回這個殘酷的世界,用「心力交瘁」、「精疲力竭」幾個字,其實是無法形容出照顧者薛西弗斯般無止境的疲憊與辛勞的。
有些失智的病人,活在自己的平行宇宙中,在那時空裡,玫瑰依舊盛開,蝴蝶照常飛舞;在他們心中,或許就像鍾梅音作詞、黃友棣作曲的合唱曲〈遺忘〉:「若我不能遺忘,這纖小軀體,又怎載得起如許沉重憂傷。」也或許他們在有意無意之間,期待的,是「誰能將浮雲化作雙翼,載我向遺忘的宮殿飛去」。
●
有一天,我在電梯裡遇到了要去貼「防治失智症」演講海報的醫院同仁。
「歡迎來聽喔!」他提出邀請。
「好喔,如果我記得的話。」
心中想,如果我記得,還沒失智,那麼就不用去聽;如果失智,忘記了,應該要去聽,可是因為忘了,也不會出席……
所以,沒失智不用去聽,失智了也不會去聽,哈哈哈哈,會場不是應該一個人都沒有?(其實這個題目很重要,失智症病人的家屬該聽,沒失智的人預防失智也該聽,開始失智更該聽。)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