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沙,親愛的慕沙:你我不相見,已經好久了──哦,不對,其實你應該可以見到我,在朝雲靉靆的天際。至於那見不到對方的,是我,是此刻猶留佇在「肉骨凡胎之身」的我。
其實,因為各有所忙,你在世時,我們也不常見面,倒是常通電話。你的聲音,並非十分磁性的那種,也沒有特別的柔美之韻,卻字字句句誠懇實在,像你的球──一記記不虛發,令人難忘。
這一次,見到你,是在又幻又真的影像上,聽你女兒轉述:「媽媽說,她很慚愧,因為『我當年跟你父親二人相約要一生忠於文學,最後,爸爸做到了,我卻沒做到……』。」
啊,慕沙,慕沙,你是全然無須慚愧的啊!你聽我說:崇拜文學,特別是在年輕的時候,並沒有什麼不對。但其實,你所急於奉獻的,應該不是文學,而是想對同世之人做些什麼的一番心意,並期望因而讓大家的生命力都有其美好的成長。說得白一點,你希望能有些永恆的價值可以傳遞,有些真情可被感知,有些典範,可以永垂。
那時候,你太年輕,不知道文學只是手段,文學不是神,你沒能寫出很多或譯出很多作品,是不須慚愧或內疚的。因為你已把生命用更廣泛更深入更平實的方式一一詮釋了,而且詮釋得那麼溫柔。
文學是軛,「負軛」很神聖、很光榮,也很痛。而這神聖背後的真相是須付出高體力、高心力、高耐力去從事耕耘,而至於耕耘的目的,其實是為了供養眾生。但一塊田並不能只靠一副軛,除蟲拔草、澆水上肥、或秋收冬藏,無一不是「與天地同其工」。慕沙姊,你的一生,沒有偷過半分懶,你的定位是一個「從不求償的給予者」。為人一世,只要付出了,就無須慚愧。
而且,當年的你,做一切「好事」的時候,做得多麼喜悅自然而漂亮。旁觀者看著,竟好像不覺你費了半絲力氣似的。
那時候,上世紀,六○、七○、八○、乃至於九○年代,曾為愛情也為文學夜奔的你,組成了一個小小的家,養了三個女兒。並且此家像英文中說的,是個「OPEN HOUSE」。朱家雖有大門,但簡直不知那扇大門是幹麼用的。陶淵明是「門雖設而常關」,朱家卻是「門雖設而常開」。
小文青,有才的、沒才的、真心仰慕的,只是好奇心大的……只要走進朱家,都有一席之地。等到了吃飯時間,簡直像《聖經》故事中才會跑出來的那種神蹟發生了,一屋子的人竟都餵飽了。但《聖經》神蹟靠的是天工天力,朱家神蹟卻是靠你──慕沙姊──一鍋一鏟變出來的。那年頭,吃過朱家飯菜的人頭真是數不清了,我也叨擾過一頓。
當時內湖眷村,算「邊遠地區」,去的人往往須轉車兩三趟,再加上說說話,請教請教,很難不碰上該吃飯的時間。所以,你的「慕沙食堂」不知不覺便開張了。好在位置偏遠,否則朱家真要給吃垮呢!
我還記得有道紅燒茄子,軟糯豔紫且噴香腴美,我至今想不出你是怎麼煮的?
後來,搬出眷村,買了自己的房子,慕沙姊,你又辦起孤兒院和養老院來──不是收可憐的人,而是收些可憐的貓貓狗狗,別人棄養了不要的,你卻撿牠回來。一隻一隻洗乾淨,一隻一隻除蟲治病,一隻一隻讓遭遺棄的生命終於能有所安頓。犯錯的是別人,辛苦來補過的卻是你。
我想,愛過了,就沒有遺憾,給過了,就不須慚愧。而付出的人,是可以無疚於人世的。
慕沙,慕沙,用英文來說,人生只有兩件事,一個是what you do,另一個是what you are。你的一生,做了該做的事,並成就了典型,足以為範,文學不文學,完全是次要又次要的事了。
一家五口,撐著過日子,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再加上「四腳家人」,真不知你有多折騰。
這世間,最有值的大業,應該就是「愛」了。但「愛」字陳義甚高,世人隨口說的愛簡直惡俗不堪聽──而你卻在現實生活的美食、美言、寬容有度,乃至於屎尿癰瘡的處理上得之。奉獻了,而又不自知的人,是值得欽佩的。
有件事,你大概不知道,我想說給你聽聽:
有一次,文友聚集時,司馬中原在三分酒意之下對朱西甯說:
「哎,你那女人,比你可愛多啦!」
其實,朱西甯並不是不可愛,他只是天生有點儒式(加基督式)的「正經像」罷了。
但司馬說那句話卻是因為有天他去你們家,想找朱西甯聊聊,不意朱西甯卻外出了,他左等右等,等到了吃飯時間,而朱先生仍未回家(那時代,家中不裝電話的人居多),而你,慕沙,你就把為朱西甯備下的「紅燒肘子」全端給司馬了。而司馬,也就毫不客氣地把那隻肘子獨吞了。
「呀,本來是為朱西甯燒的呢!你看,人家妻子特為丈夫燒的(朱嗜厚味),我跑去,竟把那隻肘子全吃了──哎呀,真是燒得好呀!」
朱西甯聽了,只淡淡微笑(其實他也挺可愛的)。
慕沙,慕沙,連我在旁聽了這話,也羨慕久之,恨不得那天我也在場,恨不得我也痛快地跟司馬一起搶吃那塊肘子,我想那真是「世紀之肘」啊!
唉,慕沙,留下典型(其實,你也不是沒出過書),不是對人世更華美的奉獻嗎?你慚個什麼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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