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詩中不是沒有鶯啼燕囀,但少見。早年困居長安時交遊廣、涉足多,也寫過〈陪諸貴公子丈八溝攜妓納涼,晚際遇雨二首〉這種應酬詩,若以此鄙視,倒也不必。同樣是泛舟出遊即興詩,後期寫法便不同。有位刺史邀他參加泛江出遊團,船上安排女樂可能略有綺麗情節,回來後寫的詩有兩句:「使君自有婦,莫學野鴛鴦。」這樣的丈夫,出去一定記得回來,身上酒味難免,粉味應無。岔題一筆,有個同時代、名字也有「甫」字的人可做對照,此人乃萬惡權相、頭號奸臣,權力在握一手遮天,「尤忌文學之士」,曾經操弄考試硬是卡掉元結、杜甫的仕進之路(換個角度看,被奸佞者卡掉仕途也算一種榮譽。證明你的敵人比你的朋友更早知道你是不世出的天才),奸相可惡,重用他的皇帝更可惡。此人妻妾成群,在欠缺親子鑑定的情況下,有二十五個兒子、二十五個女兒。我們感謝其中一個兒子胎裡帶來戲劇喜感,讓他把「弄璋」誤寫成「弄獐」,自此被譏為「弄獐宰相」。多璋多瓦,浩大的基礎建設、生育工程,他要是記得五十個子女的長相、叫得出名字且知道誰生的,必屬妖怪。然而,權力也是一門建築業,孔尚任《桃花扇》有段話可視作建築學導論:「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看的人是誰,是可操弄、善忘的百姓嗎?不,是那位無所不在叫作「歷史」的神;掌權者可以像沒有明天的亡命之徒無法無天,但明天終究一直來,「歷史」的記憶力鉅細靡遺,清算結案日一到,掃入深淵永世發臭。作為父親,杜甫是個好爸爸嗎?有幾個子女?根據意見總是不合的專家們考證佐以杜詩,寬著算應有六個,三子三女;一子夭折,見前引詩。一女早夭,據770年〈入衡州〉:「遠歸兒侍側,有乳女在旁。」及同年絕筆詩有一句:「瘞夭追潘岳」(像潘岳一樣,埋葬早夭的孩子),專家判斷這個尚在哺乳中的小女兒沒了。
存活的兩個兒子名叫宗文、宗武,兩女未知名字。女兒們被提及的時候跟妻子差不多,大都在鋪敘流離失所、飽受饑饉摧殘的詩裡。安史之亂中杜甫曾被叛軍俘至長安、脫逃赴肅宗行在(行鑾駐蹕之所在)鳳翔之後返回鄜州省家,前後歷險一年多才見到家人,757年〈北征〉敘此事,寫道:「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見耶背面啼,垢膩腳不襪。□前兩小女,補綻才過膝。」兒子營養不良臉色蒼白,看見爸爸(耶為爺,爸爸,非爺爺)轉頭哭了起來,光著髒腳沒穿襪,兩個女兒衣衫襤褸,穿著多處補綴、過短的衣服。杜甫帶回一些家用品,包括蜜粉、眉筆等化妝品及寢具,由此看出杜甫不善甜言蜜語但心思細膩、疼愛妻女,詩中描寫「瘦妻」、「癡女」沉浸在梳妝打扮、畫眉抹胭脂的歡喜樣子,屋裡充滿了光,對照此前他剛進門,家人「慟哭松聲迴,悲泉共幽咽」,真有暗夜與黎明之別,而他彷彿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一切,深恐視線一旦移開又要分離。有四句非常生動:「生還對童稚,似欲忘飢渴。問事競挽鬚,誰能即嗔喝。」能夠活著回來對著孩子們,忘記所有飢渴,孩子們爭相捋我的鬍子問東問西,誰能板起臉斥責他們?兒女圍著爸爸七嘴八舌,盡情撒嬌耍賴,這種場面凡做父母出國公差歸來的必不陌生;想必有的被他抱著、有的坐腿上、有的靠在身邊,才能有「問事競挽鬚」的動作。同樣畫面,在同時期〈羌村〉三首之二寫得更直接:「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猜測兒子變成活動大夾子夾住爸爸,小指頭要一根根扒開才能放,走到哪裡夾到哪裡,怕爸爸又離家。這些親倫畫面生動,把杜甫的慈父形象完整地傳達出來。
杜甫出身官宦貴族、書香門第,祖父杜審言就是初唐著名詩人,承繼家學,對兒子的教育是重視的。杜詩中有八首專為兒子而寫,〈憶幼子〉、〈遣興〉、〈宗武生日〉、〈催宗文樹雞柵〉、〈熟食日示宗文宗武〉、〈又示兩兒〉、〈元日示宗武〉、〈又示宗武〉,其他詩篇提及兒子,則是點到而已。
兩個兒子,大的叫宗文、小的叫宗武,無異議。小名,一叫驥子一叫熊兒。問題來了,誰是驥子、誰是熊兒?如果把歷代注家圈起來開學術會議,可能需要動用保全維持秩序。
〈憶幼子〉一詩開篇寫:「驥子春猶隔,鶯歌暖正繁。」〈遣興〉開篇亦寫:「驥子好男兒,前年學語時。」歷代注家解讀「幼子」指「公幼子宗武小名驥子」而非尚幼的兒子,又依〈得家書〉:「熊兒幸無恙,驥子最憐渠。」直接判定熊兒是宗文、驥子就是宗武。若依此解,八首詩中同示兩兒的兩首,寫大兒子宗文的僅一首〈催宗文樹雞柵〉,催宗文督促僕人做竹柵欄關亂跑的雞,囑其勞務,與讀書作詩無涉,寫小兒子宗武的就有五首之多。這些跡象顯示杜甫偏愛小兒子不愛大兒子。
這讓我悶然不樂,詩聖爸爸怎可如此偏心。
我蔓生雜想,難道小兒子長得像當年夭折之子,「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的負疚感在小兒子身上得到去除致使做父親的加倍疼愛?難道大兒子生來駑鈍不受教?〈百憂集行〉詩末有兩句:「癡兒未知父子禮,叫怒索飯啼門東。」這個不懂事、哭鬧著要吃飯的兒子是誰?似乎宗文的嫌疑較大。我心中浮出台語諺語:「好竹生痀崙。」非常厭惡自己怎可以冒出狗眼看詩聖家這個不受寵愛的大兒子。由於自己是長女,轉而同情吃過最多苦卻進不了父親心中的長子——有一種父子關係最痛苦,無論怎麼努力,就是沒辦法讓父親認同——進而對詩聖爸爸有話要問:「您寫給李白那麼多首『情詩』,宗文是您的親骨肉啊,在您心中不值李白一根腳趾頭嗎?為什麼只寫叫他做雞籠的事,他是很笨還是怎樣?」
疑點重重,直到捧讀洪業先生鉅著才豁然開朗。顯然他比我更在意心中最偉大的詩人杜甫是不是一個偏心老爸?他提及有注家指大兒子不成器,不得詩聖爸爸歡心。他查考詩作加以繫年、爬梳諸家注文,又意外地在仇兆鰲龐雜注文下看到一條引胡夏客語:「驥當是宗文,熊當是宗武。」據此推斷,前人弄錯兩兄弟小名了。
他判定〈憶幼子〉的「幼子」應指幼小的兒子,當時小兒子未出生,當然指的是大兒子宗文。而〈得家書〉:「熊兒幸無恙,驥子最憐渠」句,指的是剛出生的熊兒幸好無恙,驥子最愛這個小娃兒弟弟。兩個兒子的小名順利歸位,詩聖爸爸眼中「驥子好男兒」的驥子就是約752年生的長子宗文,熊兒是約756年秋天生的小兒子宗武。
據洪業考證時代軌跡、探究杜詩所載、推理杜甫一生履痕、比對諸家見解,加上我的一點想像力補土刷漆,猜想如下:
約752年,四十一歲杜甫與二十多歲楊小姐結婚(注),生下長子宗文(驥子),之後兩年間可能生下雙胞胎女兒,755年生下第二子不久夭折(「幼子餓已卒」,此幼是長幼序)。756年約七月,避安史戰亂攜家逃難至鄜州(羌村),旅途狼狽,經過彭衙道,全家饑困厚顏乞食,幸得老友援助,〈彭衙行〉寫出逃情景:「癡女饑咬我,啼畏虎狼聞。懷中掩其口,反側聲愈嗔。小兒強解事,故索苦李餐。」這裡的「小兒」應是宗文,看起來比女兒懂事些。而羸瘦的杜太太此時應有四五個月身孕。安家於羌村之後,杜甫隻身趕赴肅宗在鳳翔的臨時辦公室,半途遇叛軍被俘至長安、脫逃後奔至鳳翔報到。這一段期間與家人音訊全斷、生死不明。757年寫〈憶幼子〉(此「幼」為弱小之意)想念驥子聰慧可愛的樣子,接著收到家裡託人送達的信,〈得家書〉:「熊兒幸無恙,驥子最憐渠。」得知妻子在756年深秋平安生下一子,「熊兒」是做父親寄望在艱難歲月出生的兒子能像熊一般健壯、莫像前一子餓夭所取的小名,這就是小兒子宗武。因此,757年閏八月,杜甫自鳳翔向北返家,〈北征〉中的「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這裡的「嬌兒」單指心肝寶貝宗文,而非兩個兒子。這次回家他首次見到襁褓中的小兒子宗武。何以知道宗武生於秋天?憑藉〈宗武生日〉一詩所記:「小子何時見,高秋此日生。」做爸爸的自己說,錯不了。讀書偶爾需做偵探,靠細物破案,遇一生動盪的偶像詩人,恨不得是他的管家,追隨他漂泊。
洪業寫道:「可見杜甫並不曾偏愛次子,不愛長子。這樣一想,好像多年痼疾,一旦消除,真痛快得很。其實,杜甫一生的待人接物,都是盡情盡義,不偏不濫;何至家庭之內,父子之間反而不然?這是我老早就該想到的。」洪業是長子我是長女,我們在意這事背後恐有長子長女情結。不獨洪業心病已除,我喃喃誦念「驥子好男兒」也感動得不得了,彷彿看到宗文本來就被爸爸緊抱在懷,是後世誤解了詩聖,該自行掌嘴去牆角罰站或桌上罰酒,「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想必一舉杯,詩聖立刻原諒我們。
八首詩,扣除同示兩兒的兩首(有「共同持分」之感),餘六首,宗文三首、宗武三首。我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律師,看到文豪爸爸把財產公平地分配給兩個兒子,心中喜暢異常。當然,這份雀躍僅是看重公平原則的我的本能反應,細思之,杜詩大部分亡佚,其全貌說不定有所偏頗並未公平。就算願意相信詩聖對二子的愛無差別,但重男輕女卻是事實。晉朝左爸爸(左思)為兩個女兒寫〈嬌女詩〉,杜爸爸卻無,引以為憾。若要為他寬解,或可歸諸生活困頓,處於戰禍亂世經年窮苦潦倒之故。譬如759年〈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可窺其慘,此時四十八歲有子女五人,生計煎熬、求告無援。第一首詩寫自己白頭亂髮過耳,歲末酷寒到山谷撿橡栗維生,手腳凍裂痛到無知覺,「嗚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風為我從天來。」評家稱其境況到了慘絕人寰地步。饑饉狀態下,無暇顧及女兒展現父愛也可理解。讀杜詩是沉重的,重要詩篇大都是戰爭、難民、糧食危機、抨議惡法共組的寫實紀錄片,以今之國際局勢印證無一不吻合。此外亦旁證二事,一,即使餓著肚子,杜甫也沒有停止寫詩,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二,持尖鋤至雪封山邊採食,可見杜甫是盡責的一家之主,未曾以才華為由置家庭於不顧。讀杜詩有種古今同在、虛實相接的錯覺,我三餐飽食、品嘗香醇咖啡,紙上聽聞杜甫一家餓到呻吟卻無法救援,愧疚感揮之不去。進而有悟,偉大作品常是創作者全家遭難或一身煎熬才提煉得出,後世的我們豈能無償享用而不懷抱敬意、不對共苦家人致上感謝?再者,政治得意與得益者讀得懂杜詩嗎?能一手掌權一手持杜詩,讀之引以為戒還是筵席上賣弄詩詞灑幾滴「詩聖牌」香水而已。
●注:關於杜甫何年結婚,眾說紛紜,每一種說法都不盡然周全。洪業《杜甫》(聯經)一書,以752年之前不見杜甫寫及家庭,以及早年思想在兼濟天下與獨善其身之間猶豫,推斷他到752年41歲時才結婚。本文據此。(中)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