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我獲頒中山大學傑出校友獎,提早一天下榻學校會館,隔天中午於濱海餐廳與各屆校友會晤。我跟阿母講這事情,解釋了很久才讓她明白得獎不易,她關心另一件事情,「啊,有獎金無?」明明沒有,為搪塞她、為了讓她高興,呼嚨說有啦、有啦。
我能就讀財務管理學系,說起來也是阿母拜來的,聯考分數揭曉,英文不到低標,雖總分高,能選科系卻少。當我跟她說明可能的落點時,她拿著成績單到龍山寺、行天宮拜拜,我感謝眾神,一定能有一位神祇應允阿母,「你囡仔讀這個,大富大貴。」
就讀財務管理,以藝術人文獲獎,在下午的致詞,我對撈過界萬分歉意。主辦單位以船帆造景,得獎人名字鐫印旗招,並設宴擺酒。西子海濱,漁船秋末點點,紅、藍,都格外純粹,我穿過筵席空檔,看一艘貨輪入港,推移處,不見波浪,把一艘艘漁船推高再放下,盪得南北混淆。
最近的一艘船,討海人守一盞燈,海面與他的輪廓一起晃,讓我感受到那就是我與青春的距離。
沒有一個與會者、得獎者認識我,雖然我上台,頂著不少頭銜,但這裡的頭銜沒有一個是小的,有一位醫生獲獎者全家都來,和樂融融,會後,我拎起大包小包贈品,一副走船人模樣。沒有人需要特別理會我,我才有心思跟中午重逢的系友,在臉書與Line通訊。
中午的宴會有場豐收跟一場損失。多數系友擔任財務要職,沒見過面的學弟過來搭話,一拿名片我眼睛都亮了。「神神科技,我有你家股票呢。」就這句話,造成損失。神神是強固型電腦龍頭,股價從二十不到飆上四十,面對外資一再力挺買進,學弟羞愧說,「外界高估了。」我急忙在周一出清,其後的每一天都懊悔地看著它漲,直到神神上了五十、最近攻上百元,我才把它從觀察名單上剔除。
神神的漲漲跌跌,不再與我有任何干係,偶爾瞥見股市新聞,乍遇前女友般,滿臉尷尬。
中午還巧遇低我好幾屆的學妹。座號都是二號,遠房親戚般,跑來認親。她以為認真盯看我,我便能倒溯回憶如倒帶,想起十年前我在小小學妹的婚宴上,與她有一杯酒的交情,但是,她看、我看,直到一隻烏鴉都啊啊啊地出來啼,這才洩氣地喊我學長,說出她的名字。
我不改木然,然後,是第二隻烏鴉飛了出來。
阿母唯一一回到過西子灣,是在我大學畢業那一年。校內旅館房間早被預訂一空,阿母與大姊、大姊夫下榻鼓山路一間老舊旅館。
畢業當天穿學士服,但我仍為了脫下禮袍之該穿什麼,傷了一會腦筋,也難怪阿母瞪大眼睛看我,「你的褲,哪有破洞?」我穿了一條膝蓋處故意鑿破的牛仔褲,如今想起那真是破財之褲,難怪人生路不斷與財神擦身而過。姊夫幫忙我大包小袋提好上車,他做得理所當然,充分發揮桿弟精神,我作為家族第一個國立大學畢業生,一夥人都同感光榮,我卻在懊悔穿錯褲子。
這個聯想很無厘頭,但學妹帶著烏鴉一起出場時,我不禁摸了摸腿邊,還好沒有破洞。她喊學長帶尾音,「ㄤ」字上揚,有一點耍賴跟撒嬌,她說,她就是跟在我後塵,大學畢業後放棄財務本業,轉投文學懷抱的人,根據她的了解,「我們是管院唯二,座號都是二號喔。」我想起她這番介紹,以及她十年前所說的後續,「不同的是,學長是創作,我則是走研究路線。」
那個「走」字是關鍵詞。標示一個女孩內外特徵時,都喜歡說,我走清純路線、她走時尚路線,「走」,有點路霸與排他性,我很想跟學妹說,來一碗清純路線的牛肉麵吧?不過,她是小小學妹的小小學妹,我不好意思把她當同輩調侃。
學妹果然講到我最怕的事,「學長ㄤ,我是因為知道你獲獎,才來的。」
如果這是矯情,對我仍極有效用,我輕拍她肩,說聲僥倖,優秀的系友繁多。十年來,她頭髮就這個長度,還是為了容我辨識,故意剪短?我沒有大頭症的意思,她調出手機照片,秀出十年前婚宴她穿的碎花長裙,今天也故意穿上身。領我到一旁的會客室,從提包擠出壓得沒剩幾口氣的書,一本、兩本、三本,都在提包裡學做一隻蝦捲,攤開來都是我的。
媽的,當一個正妹為我裝扮、修髮,還帶來我這一生所屙的文字殘渣,我當下可都麻了。「學長ㄤ,簽名。」我握筆,心靜了些,可還是露餡,把學妹的姓,連寫了兩回,變成「常常」。我想辦法硬拗,今天正好十一月十一日,將錯就錯,簽名時,故意重複姓氏,變成「吳吳」。
學妹打屁說,這樣簽名好特別。我今天有兩套致詞,一在系上、二在校方,原打算邊午宴邊構思,沒有料到發生搭訕意外。我的致詞任務要緊啊,只好靜聲暗示,談話該告段落了,何況留有Line,再聯繫不遲。我直覺她還想攀談,調整成發問模式,「學長ㄤ,文學好難,你是怎麼走到今天這裡的?」
矛盾之爭,按想像就一隻矛、一面盾,一攻一守、彼此抗衡,誰高誰下就甭分了。但人生經常要面對許多矛,尤其阿母納悶,何以大學畢業生薪水只拿兩萬多?認真讀書攻取博士,卻要流浪好幾年,阿爸補了一記,「不如跟我去做工,較贏。」
學妹的提問讓我想起來,我的確千迴萬轉才到這裡,又跟著想到,「這裡又是哪裡啊」?有一個瞬間,我倒臥在過去的某個關卡,做編輯校對大悲咒、拜訪工地了解消費者購屋習性……走「錯」的路回想起來讓人心慌,可是沒有錯過,就不能驗證現在路,可能逼近「對」。
我凜然一動,這是她穿上舊衣飾、復刻十年前自己,遠途找我的原因了。因為,我們是唯二。二,是一跟一,一怎麼加上一,成為二?十年前、十年後,她怎麼跟自己相加,成為自己?她想問我,關於人生,怎麼一加一仍然是一。
第三隻烏鴉飛出來了,牠的啊啊啊聲,沒有調侃,而滿臉嚴肅。
我不知道是哪一位漫畫家,把烏鴉飛過書頁裱框,代表無解、難懂以及嘲諷?
我努力地想找出線索。她面對我站立,髮型、長裙、身高該都一樣,可能微微豐腴了,最顯著的是那一個「ㄤ」字,把它發高是撒嬌,壓低了是長長的喟嘆。
我一時沒能接上話,午宴主持人喊我上台,我差點成為烏鴉,蹦不出一個字。我很快被接往旗津海邊的會館,一路上學妹訊息不斷,很有一套地將錯就錯,喚我吳吳。那天下午,我接收了學妹的十年。不,她說得改稱謂,不叫學妹而作常常。學妹也好、常常也罷,她半途轉系、轉所、攻讀博士,現職助理教授,沒有師承背景得拼寫一張新的身世,很辛苦完成它。
女人天生合當間諜吧,她傳來系上針對招生事宜開會,同僚與主管的照片,一夥人悶頭讀資料,像群老鼠在地下涵管,巴望大街上的一顆糖、爛起司,以及嚼了一半的硬可頌。鼠頭發言,「老師們自尊強,要放低身段,巡迴演唱般,到處介紹自己學校、拉攏學生,這事困難,但是沒有學生就沒有教育,骨牌效應的,沒有教育也沒有老師。」
常常懊惱,她加入的體制如同老鼠會,下線、再接下線,終能擠出一點餵養的薪資。她說,我們都是糧倉中的一隻鼠,豈容妄談自由。我主編雜誌時,曾經辦過常態性專欄「大學之道」,邀請教授談大學理想,知識灌溉、性格尋找、建立人生觀等,都是侃侃要旨,「常常,你太偏激了。」很可能常常利用女性化妝習慣,手機權充鏡子,鏡頭都朝向他人,開會的人來不及化妝,一一入鏡。
我交織在學妹不爽的陳述、以及傑出校友頒獎現場,慌忙中接了阿母電話,問我頒獎順利吧、獎牌漂亮嗎、多少獎金啊?阿母聽出我語氣匆促,納悶頒獎典禮上,能忙什麼呢,還是體貼地掛了電話。所有得獎者面露微笑,好整以暇靜坐,等主辦方介紹上台。熱心校友送來整車高山蘋果,不上蠟、不施藥,一人一籃擱在座位下,我學其他人拿一顆,咬上一口,再看到常常的訊息,差點咬到舌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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