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三年上半年的芥川獎,由三十三歲的女作家藤野可織的作品《爪與目(指甲與眼睛)》獲得。但坊間談得更多的是,被提名為候補作品之一,最後沒得到獎的伊藤正幸《想像無線電》。
伊藤正幸一九六一年出生於東京,從早稻田大學法律系畢業後,先做了講談社時尚雜誌的編輯,八八年以《NO LIFE KING》被提名為三島由紀夫文學獎。他也是公認的日本嘻哈音樂先驅者。雖然過去十幾年沒發表小說,卻一貫作為散文家、歌手、填詞人、電視節目主持人等不同的角色活躍於日本媒體界。這回他重新執筆而著的小說,以二○一一年三月十一日發生的東日本大地震為主題。
主人翁是三十幾歲結婚有兒子的東北人,離開東京回到故鄉不久就遇上震災,被大波浪衝上杉木梢頭後吊於空中。他自稱起DJ方舟來,用輕鬆快活的聲音和令人懷舊的音樂,不停地從梢頭播送眾受難者的聲音。《想像無線電》就是主人翁主持節目的電台名稱。
大震災後的日本社會,由於所受衝擊實在太大了,似乎集體下意識地,要把痛苦的記憶盡快忘卻。《想像無線電》一書對這樣的社會風氣,用通俗溫柔的語氣提出異議,並勸大家啟動想像力去傾聽死難者的聲音。我閱讀一遍,被作者誠懇的文筆深深觸動了。這大概是日本作者直接面對大地震造成的痛苦而寫出來的第一部安魂文學。
最近一個晚上,我跟幾個朋友聚餐,大家談得最多的話題,果然是兩年半前那個無法忘記的下午,自己曾處在什麼狀況。事後兩年半,我也才第一次開口說出來了「那一段時間,真的非常非常可怕」。當初好比是凍結了恐懼感,壓抑到心底下去,自己都摸不著了。過了兩年,逐漸開始有融化的兆頭,可一時只在快睡著、剛醒來的黃昏領域裡回到意識的層面來。那晚,我終於向自己和別人承認憋了兩年半的恐懼,總算鬆了一口氣。
伊藤正幸用輕鬆的文筆寫出對海嘯死難者的安魂曲,我認為是職業寫作者憑良心對社會做出來的貢獻。他接受媒體訪問時候說過:災後去東北做志願工作,似乎聽到了死者的聲音,自己作為寫作者不能不把那些聲音寫下來,給廣大社會以及未來的子孫們聽到並記住。他也說:只要想像,就一定能聽到。日本東北地區歷來有巫婆招魂的習俗,災後在當地目擊幽靈的證言也不少。生性敏感的作家在災區感覺到自己的歷史責任,可說順理成章。
不過,有些作家對大眾化的人道主義保持警戒的態度。芥川獎評委中,村上龍就說:伊藤正幸是有經驗的作者,這麼容易走上人道主義之路,怎麼可以?代表評委在記者會上報告的島田雅彥都說:有那麼多人死去後,文學家該如何悼念,不是一下子就能解決的問題。人道主義式,大眾化的悼念方法,一旦受到了多數人的支持後,是否反過來加速忘卻呢?他也說,部分評委嫌伊藤作品耍小聰明。
芥川獎本來就以新人發表的短篇小說為對象;這回把老手伊藤正幸寫的中篇作品(十萬字)選為候補作品之一,算是破格的。所以,他沒得獎並不意外,但是何必貶低寫作者的良心?我覺得:《想像無線電》這標題下得很不錯。生存於看起來沒有道理的世界中,我們至少有想像力去傾聽先人的聲音,同時自己心底的創傷或多或少都受到療癒。
(作者為日本作家)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