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中國畫馬的畫家很多。我只知道如下五位。
韓幹以馬為師,他自學成才,筆下的馬膘肥體壯,十米開外,遠看就是大唐雄風。宋李公麟的馬滿紙優雅。趙孟頫、郎世甯的馬有富貴氣,一看都是生長在皇苑裡,草料豐盛,吃喝不愁。徐悲鴻的馬飽含筋骨,水墨外溢,我看到了風塵和神采,鬃間瀰漫歷史塵煙。
我認為至今畫馬者多未出其窠臼。硯池元素就多來源於以上諸公的馬腿。馬都被這幾個人畫到絕處了,四蹄之下只剩下了蕩蕩天空,後人就不好意思再畫馬了。後人畫的馬大都支離破碎,一如人來瘋。
我童年、少年時喜歡作夢,畫畫,那時找不到畫本樣子,也想叩頭,前面卻沒有坐著齊白石,作罷。無師可投,無帖可臨,以後在村裡看到什麼就畫什麼。如是我觀。
我父親所在的小鎮營業所,每天來往有許多封業務托收信件,信封上貼有花花綠綠的郵票,有一天,我發現信封上走有馬,有徐悲鴻的墨馬。郵票面額越大,郵票上面的馬就越大。二分,四分,六分,兩毛,四毛,還有八毛的,竟是八匹馬啊。
我就耐心地剪下來,處理後一一貼在一張白紙上面,開始比葫蘆畫瓢。
在我一個人的畫史上,畫馬是臨摹郵票上面徐悲鴻的墨馬。雖小,我取法乎上。我劍走偏鋒,從來有藝術觀的盲目自信。
其他的馬凡是能找到的也畫。我飢不擇馬。少年時代,我曾輾轉讀到過鄭愁予的詩句「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現在看,所有的馬也都是蹄聲和過客。牠們帶走了我的回不來的少年時光。
在村裡,我還找到一本過去的國文課本,是一個親戚遺忘下來的。我如獲至寶。裡面一篇課文〈岳飛槍挑小梁王〉,有劉繼卣插圖的一匹馬。我攤上一張棉紙,小心翼翼臨摹下來。我慢慢來畫。劉繼卣和他爹劉奎齡一樣,爺倆兒筆下的馬工整得無可比擬,讓今日插圖畫家渾身汗顏,會知道自己在偷工減料。
我藝高人膽大,開始在老家的土坯牆上試筆,叫畫壁。我姥爺會在一邊讚嘆。我畫下許多匹馬,在北中原滑縣留香寨那座舊屋四壁,屬於我的文學宮殿裡,全部的馬還在,三十年過去,有一天那些馬忽然看到我,興奮。揚鬃。刨蹄。碎土簌簌掉落。馬臉一一黯然傷神。
在這個世界上,馬和我都是過客。宣紙和水墨也不會永恆,都是白駒過隙。
少年時代,我還畫過一張八匹馬的大畫。畫好掛在枕頭上,抬眼可觀。看了一段,覺得簡直就是一張神品,小心翼翼地捲起來,放在廚櫃子上面。面對藝術,我一向不會慌忙,我有足夠的耐心期待,相信也許有那麼一天自己會成名,賣上一個好價錢。能買米,買燒餅。
那一年冬天,廚房裡窗櫺到處透風,北風打著口哨囂張地呼呼鑽來,在圍剿著我們這一個貧樸之家。我吃飯時凍得手冷,吃鹹菜時開始跺腳。母親為了一家人溫暖,一時找不到大紙來糊窗櫺,就翻到我畫的那一張跑著八匹馬的大紙,她搬個凳子搖搖晃晃上去,一比窗櫺大小,竟還寬鬆有餘。打了一碗麵漿,直接糊上去了。
果然,八匹馬就是好,立刻止住了北中原的寒風。
這一件事很有影響力。我放學後看到了。大為不滿。母親只好蘸水又揭了下來。
後來我父親也埋怨,他很自信,說我媽差一點誤了一位大畫家。
現在他們都不在了。我時時懷念他們。覺得我爸這一句話到如今也沒有說準。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