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開始的時候,一隻苗條、穿著流行的貓安靜地走在街頭……
黃昏開始的時候,蝙蝠出現了。除了目擊者眼中的幽浮之外,只有蝙蝠有這樣的能耐,在黃昏開始的天空,大約十二層樓的高度,盡情的翩飛,在疾速毫無瑕疵的直線飛行中,會倏然以三百六十度的向後轉,輕而易舉地完成,以及高高低低隨興地追擊吞食細微的空中之蟲,較之以長途飛行的燕子,也毫不遜色。
牠們以小群約十隻的散開隊形,各自憑靠高超的飛行技巧,寂靜無聲迅速錯落地擁有一小片都會的天空,當黃昏在所有屋頂上鍍一層金,透明而寬闊的翅似乎是使牠們能在無礙疾行中輕鬆打個逗點後,發揮立即掉頭的本領,連所有的燕科鳥類都無法表現如此完美,而令人驚異嘆服。
我站在十一樓的陽台,看牠們在黃昏天空的舞台上表演。
然後,我開始搜尋地面上是否有椰子樹。
在蝙蝠們應該沒有棲身之所的都會裡,唯有高聳而安全的椰子樹,才可能提供牠們白天再度光臨時的憩息。
但現在,黃昏開始的時候,教人相形見絀的高超飛行術才能發揮得淋漓盡致。我不清楚,偶爾穿越牠們領域的赤腰燕有何想法,畢竟在赤腰燕畫著優美大弧度曲線的時候,蝙蝠們卻直來直往,不斷在黃昏中鋸齒般的線條,不規則地瓜分空中之蟲的食物區,這樣的行動會持續到華燈熄滅。
不過,蝙蝠現身在都會叢林上空,確也給我一些喜悅的意外,如果這都會還存在一些樹一些草地的話,空中之蟲就會誘惑牠們光臨,遠從台北盆地外圍的有限樹林中來到都會中討食,如果再加上都會裡幸運的椰子樹沒被剷除,那麼牠們就可以安身立命下來,享受偏安似的生活。
當黃昏開始的時候,有人準備下班了,牠們卻紛紛起身上工,而飯鐘是由黃昏敲響的。
黃昏開始的時候,安全島的草地上有些騷動。
即使隱身其中也毫無問題的麻雀,拉長小頭顱從密密宛如樹叢的草地裡探出頭,探視著任何風吹草動。
高過牠們身軀的尖長草葉,迫使麻雀們不得不辛苦地高高低低探頭引頸窺望,小心翼翼在牠們圓黑眼睛中流露出一些慧黠。
當牠們又隱沒在草地中時,我相信這時正是牠們低身享用一天當中最後一餐的愉悅時光。
如果可以的話,牠們可以大膽地選擇草地一隅的小沙地,洗個舒服的沙浴。麻雀們要求得不多。
但難耐的,是我騎著機車暫停在安全島邊的紅綠燈下,無法排拒的窒息廢氣,只好別過頭去,猜猜下一回的小頭顱到底會從草地的哪處草葉中又冒出來。
牠們就這樣起起落落,安適且神經質地在草地度過黃昏,在最後一抹霞光於草尖消逝之前,不知去向離開。會偶爾打擾麻雀們進食的,只有無所事事的野狗,和牽著狗前來撒尿的裝作無奈的狗主人。
這些麻雀都在都會裡生活了一輩子,頤養天年或含飴弄孫,但有一天牠們突然發覺野生八哥的數量在急劇成長,雖不致影響麻雀們的作息覓食,不過也隱隱感受到生活的壓力吧。
車行轆轆的邊緣,一般說來安全島是牠們快樂的天堂,縱使草尖會在牠們柔軟的腹部摩擦出麻麻刺刺的不自在,卻也似乎當成一種自娛。
黃昏開始的時候,野生八哥也還閒不下來。
全城所有的屋頂上和樹上,以及難看的電線桿上,都是牠們走動眺望的地方。有一回,我在市郊追蹤一對野生八哥,足足花了兩天才發現牠們把巢築於遠在天邊、近在咫尺的一根廢棄的木頭電線桿上,這木頭電線桿危危獨立在一片稻田中,巢的出入口也正在木頭電線桿頂部半尺下方的側面,一隻羽翼正豐的小野生八哥伸著頭,怯怯地向外望;牠的父母在過去兩天當中,不斷在巢的方圓五十公尺內頻頻變換落腳處,期望吸引我的注意力。
聰明的這對野生八哥也因此令我耗費不少體力,跟著牠們飛快的腳程東奔西跑,卻未料原來牠們的巢就築在我眼前。牠們在引誘我玩躲貓貓的遊戲,只要我不自主接近那木頭電線桿附近,牠們綿綿不絕的粗魯叫聲便催著我去找尋牠們。
但是,在都會裡的野生八哥大部分都懂得噤聲的好處,牠們有時在人家的屋頂上學鴿子大步走,一派休閒。牠們可不願自尋煩惱,表明自己在都會中是如何的赫赫顯族。事實上,我已察覺牠們在都會中似乎在數量上有顯著的增加,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事?至少,野生八哥不願多說。
黃昏,給都會造成另一波車潮時,野生八哥的活動力也降低下來,牠們開始侵入麻雀的安全島地域,瓜分食物與空間。人們卻好像依舊不曾感覺牠們的存在,直直盯著回家的路向前看,野生八哥則會閒適地停止所有的動作,靜靜從不同的地方觀察這一切。
我也可能是黃昏車潮中的一分子,卻心知肚明牠們正潛藏在都會裡某些地方,慢慢瞇下眼,不理會初上的萬家燈火。
黃昏開始的時候,一隻苗條、穿著流行的貓安靜地走在街頭。
是貓自願穿得如此入時,或是這都會給牠披上華衣的呢?我不知道。但有人斬釘截鐵地指出是前者。我還是不予置評,因為黃昏畢竟是斑斕美麗的,即使在都會中也一樣。
輕巧的腳步卻不生怯,就算踩在鬆動破碎的紅磚道上也不會失足,更何況牠通常是踮著腳尖走路,穿高跟鞋也不過如此。
像許多在黃昏才出現的貓,牠有優美的身段、好看的時尚外表、誘人的睫毛和眼睛,重要的是黃昏似乎都不及牠吸引人。關於這點,都會的人們是不會否認的。
但關於這隻貓的身分,則非人人知曉,牠不會輕易從叫聲中透露,牠本來就是神祕的。其他神祕的貓,會三三兩兩逗留在白天咖啡店裡,安靜或低聲細語等待黃昏降臨這都會,才漫步上街。牠們將都會視為能索取到美食的地點,同時也是表現自己美麗紋身的良機。
而這一隻迷人的貓,安靜地走在街道上,優雅似的繞過有路樹的轉角,悄悄避開依然火熾的黃昏烈陽,仍是一副神祕。牠不像在咖啡店裡的貓,牠應該是一隻獨行的貓,年輕且漂亮。
距離夜色尚有一段時光,只是像這樣八月有炙熱陽光的黃昏,仍擋不住有人想急切享受夜色的柔情。於是,牠穿過有著樹蔭的巷子,轉進一家旅館。
當牠的腳才剛剛踩上去,電動門即輕輕開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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