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害怕三種聲音。其一,螺旋槳或老舊電扇發出的聒沸,讓人頭皮顫麻、耳神經瀕臨崩潰。
其二,指甲擦刮黑板的尖音,害你胃痙攣、臉抽搐,彷彿有把微形手術刀,在收割你的神經元含羞草。
其三,電影院裡,屏息之刻,突如其來的驚叫——那道花腔女高音,蛇行雷射光,沿著發冷的脖頸,竄入耳溝,駭進臟腑,在你的心靈幽谷迴盪……
你不是被恐怖畫面震懾,而是被那聲音炸彈嚇到。
專家說,尖銳的摩擦聲令人不快,和我們的遠祖記憶有關:掠食者的獸爪撩刮我們身後的岩石,就要滑向我們的脖頸。而驚聲尖叫——不論是出自機械或喉舌——意味著猝不及防的災難和痛苦。
還有一種魔音,不是「怕」字所能形容:鑽孔器在你的爛牙裡打洞。
那是什麼?盤「骨」開天?頑石破頭?懾人心魂的震響,鑿穿恐懼的長廊,在骨牌般的下顎背脊間拉枯摧朽。彷彿,有一支不鏽鋼含鈷鑽頭在你體內鑽牆破壁,有人抱著一挺五○機槍對著你的齒溝掃射。
「這一次嘛……應該不必打麻藥。」醫師的輕聲細語,是女巫的溫柔咒喚。
「呃喔啊!」你口不能言,只好猛搖頭,像張大嘴的涸轍之鮒,表達對麻木不仁的渴望。
「神經已抽掉了,嗯,應……該……不會疼啊!」藍口罩上方、金邊眼鏡後面,是悲憫眾生見你猶憐的眼暉。只是,「應該」聽起來虛虛軟軟的,像入口即化的棉花糖。
「啊喔咿噢啊!」你憂傷的瞳光,搖曳如風中燭火。
「好吧!如果你……」如果你的靈魂需要安慰劑?喔咿哇!喔咿哇!趕快賞我一針唄!你在心底吶喊。
醫者的手指探進你的口腔,直抵咀嚼的終點、右上顎齒的盡頭,按壓齒根,揉撫牙齦——一陣刺痛,揭開片長一小時、根管治療第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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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晃的大門牙像什麼?關不緊的門戶,害你咬字不清,說話漏風,也不敢啃芭樂。
搖著,盪著,隱隱痛著。
用舌尖輕推細舔,絲絲血腥劃出成長紅線。你不敢硬拽或拉拔,只能低聲下氣請牙小姐回座位坐好;嘴一閉,齒一咬,她又歪向一邊,揪著你的痛感,要走不走,將落不落。
像……痠累不堪快抓不緊單槓的小手臂。
「吃東西要小心哪!」父親愁眉苦臉的叮嚀,「細嚼,慢嚥,不趕,不急。千萬不要『咬』落牙齒和血吞……」
他一手摀著微腫的右頰,口齒咕噥含混,像是塞滿吞不下也吐不出的麵糊肉泥。
他的情況——兩顆齲齒同時「發神經」,肯定比正要換牙的你慘烈。
「你爺爺喔!老說我腦袋瓜不長慧根,沒想到,牙床上盡是『穢根』。痛哪!這難道是……」話鋒一轉,哀嚷的口吻竟似夾帶一絲得意:「罰我豔——噢不!是口福不淺?」
父親愛吃,也懂吃:家鄉鹹魚、桐城米麵是他的口腔元配,炸年糕和粉蒸肉是唇齒舊愛;花生酥、芝麻糖、醬油瓜子是貪嘴小三。環肥、燕瘦是甜……算了!那種事你還不懂。
除了河豚、香肉、蠍子、蛇膽、猴腦等「恐怖情人餐」,他敬謝不敏;任何佳肴小點、殘羹剩飯,一經他吮指品嘗,嘖嘖讚嘆,立刻輸入你的程式,變成美食、盛宴的回憶。
「爸爸!好吃嗎?」過生日那天,你沒有得到村對面西點麵包店的奶油蛋糕,愣愣望著父親從台中帶回來的太陽餅。淺灰底綠條紋的餅盒上,貼著標明「老太陽堂」的紅紙,還有一枚美豔的「心結」:結成心形的暗紫緞帶。
「當然好吃!太陽婆婆親自下廚,把平日燒烤成『生日』,怎麼不好吃?」父親朝你眨眼睛,「今天開不開心?」
是啊!拆開包裝,捧在手心,你凝視那輪漸層的金黃:從外緣的淺褐,到內圍的焦黃,圓心還有一圈紅色戳印,像胎記。可惜更已深,人歇靜,明天將至;發現什麼的愉悅,無人分享。你還是孤伶伶、喜孜孜,嚼著用晨光熬煮的麥芽糖、借暮色烘焙的脆酥皮。甜甜的餡料,沾黏時間腳步,收容那踅回往復、暫時停止的「今天」。
你的父親,比你更了解享受當下的樂趣。他可以獨坐一下午,鏖戰一整鍋清蒸螃蟹:瞇眼,抿嘴,低頭嗅聞,仰吐一口大氣,抖抖肩,甩甩手,幫甲殼寶貝寬衣解帶,然後……拗、撕、掰、挖、擠,舔、嚼、咂、吮、啖,十指飛舞,口舌爭先,不撒鹽不蘸醋,裸著味蕾上場。而在夕暮低垂,膏盡脂枯,滿桌狼藉……他緩緩起身,指掌沾腥,一臉笑意,回味的舌尖在齒列間捲動,啊!快樂、酣暢和滿足,全部給我立正站好。
原來,饕餮的表情,就是頂級調味料。
你最佩服他吃魚的本領:魚汁、魚腦吸乾,肉渣、皮屑不存。吐出的刺,像手術盤上的器具,一字排開;只留下一整副崢嶸魚骨,半張嘴,怒掀鰓,瞪著森白眼珠——仔細瞧!魚目混著珍珠的光澤,魚尾紋上舌苔的跡證——淒怨提告,像殺氣騰騰的凶刀、完整的魚龍化石。
如果將魚骸放進水族箱,她會不會像謝幕舞孃那樣,一扭腰,忽款擺,回旋顧影,然後沉入海底,繼續作著戲水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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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著了?也好,這段過程挺無聊的。」
體內巨響忽止,口腔轟炸作業暫停。牙醫大人的探問,是滑閃的魚影,穿越噪音罅隙,直抵你移作時光隧道的耳洞。
「不會是昏過去了吧?」坐在你左側、牙醫助手的聲音:「每回躺上診療椅,他的身體,僵硬得像鋼骨大樓。」
鋼骨金身?少林寺十八銅人?喔!不必了,你只想要一副鐵齒銅牙槽。
你睜開怯憐憐的雙眼。
「閉目養神?好可惜!睡著了,你就不會一直嗚嗚啊啊,也不覺得時間那麼難捱。」醫者的眼神,是夜霧的遠天捉摸不透的星光;看不見的唇形,應是一弧上揚曲線。
「有好些病患啊!躺著躺著,開始用鼾聲回應我的詢問。他們說,來我這裡,好像不為看牙,而是補眠。」
捕回我的咬勁和吻功吧!你又在呃喔啊,但表情呆滯,像等待收驚的失魂者。
十分鐘前,醫師取出一圈銀色魔戒,撐開你的口蓋,套住那顆病齒,再用綠色橡膠皮封你不能咬合的嘴。這種搞法,甭說大開大闔、大吃四方,連吞嚥口水都有困難。
「忍耐一下,這樣可以防止細菌、唾液的入侵。」
一根白色軟管從左嘴角探入舌下,幫你汲水;你的下顎忽然一顫,喉嚨迸出咕噥咕噥的抖音。
「不要亂動!」不說還好,她一開罵,你的兩腿開始不由自主地抽動。
你想到總統大選期間,在某座談會的發言:
在台灣,提到「政治」,大多數人的反應:眼睛一亮或嘴角一撇。若有幸邂逅同道之人,還可以聽一場免費演講;萬一不對盤,那人又正好是你的牙醫,切記:張開口,同時,閉上嘴。
「嗯?笑什麼?」沙沙、呱呱聲接棒而來,螺旋紋身的根管銼登場,繼續猛攻你脆弱的牙髓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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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巧啊!又是你。你在吃什麼?」銀光一閃,鋒利逼人;突然擋在你前方的大姊姊,露出戴著鍊條的牙關。
狼人?吸血鬼?白骨精?傳說或想像中的妖魔?你嚇得倒退兩步。
當時的你還不知道,箍緊牙齒的那排鋼絲,是俗名「牙套」的齒列矯正器。
很多年後,你才從007電影《海底城》找到適切的形容詞語:大鋼牙。
印象中,那些珠光寶氣的媽媽婆婆、經常上門向父親「請益」的叔叔伯伯,只要嘿嘿或哈哈,便是一嘴黃澄金閃——而且多半鑲在前排齒,照傷你的眼睛。好像一生下來,就含著根金條。
「那些人哪!把象牙硬裝在狗嘴裡。」父親搖頭,輕嘆。
「什麼?」你不懂。
「狗肉上不了檯面,狗嘴吐不出象牙。所以呢,皮笑肉不笑,嘴笑眼不笑;笑貧不笑娼,笑癲不笑奸。就算假牙全笑掉,心還是不會笑。」父親摸摸你的後腦勺,打了段禪機,「等你長大了,天天都會遇到。」
「你在吃開心果?不是?」大姊姊雙手一展,像老鷹抓小雞,封死你的退路。「天天遇見我,你難道不開心?」
你苦著臉,不知所措。
嚴格說,你和她不算熟識:不知道她的姓名、年齡(應是同校高年級生),每天在上學途中或村門口相遇。她往往低頭獨行,有時跟同學(另一位大姊姊)走在一起;但一見你就笑。你呢,冷宮畏熱,空屋易傾,只想轉身逃跑。
其實,你早就看過她;或者說,知道她在偷看你:每當你佇立、蹲踞或呆坐村門口,從翹首殷盼到絕望等待;漫天星光對你撒謊,對街的瑩亮燈火、高溫笑語,夜復一夜烘烤所謂「幸福」圖樣。你只是愣著,等著,不知在想什麼……突然心頭一震,背頸發麻——對面二樓的漆黑窗洞裡,有一張姣白臉孔、一種陰鬱眼神、一弧……不時閃現的銀色流光,靜靜睖你。像幽靈。
「辣橄欖?葡萄乾?李仔鹹?」她模仿你的舔牙動作,見你搖頭、搖頭、也搖齒,笑問:「那是……門牙快掉了?」
你發現她有一對虎牙,仔細看,上顎中門齒是齙牙。你想到布袋戲《雲州大儒俠》裡的「哈北二齒」,口輪肌忘情上揚——啊!不好!那顆牙寶寶又在盪鞦韆。
「始齔之年的哀愁——老師說的。」大姊姊的眼裡、眉間、每一枚銀牙都在笑:「想自己拔,怕痛;不拔,又像黏著一坨甩不掉的鼻屎。這種藕斷絲連的感覺,很討厭?」
「藕斷絲連」你懂。昨晚,你的二十顆乳牙和太陽餅餡黏作夥,刷三遍,漱兩回,還是清不掉齒縫殘渣,無意間聽到父親講電話:「哎喲!那娘們哪!和不只一個前老爺、舊男友藕斷絲連;人長得不賴,倒是有點『恰北北』,我哪啃得動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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