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在一班夜車上疲憊地睡去,醒來時車廂昏暗,身體蜷在逼仄窘迫的狹小座位裡,被彎曲的道路甩來甩去,感覺身體裡有一顆果核,在四面牆般的體腔裡,發出叩隆叩隆的聲響。那或許就是那顆上樓的心臟吧。在寫作的身體裡,心是果核,而體腔是它的極限。敲打音樂。那些字究竟是心或身體發出的?……
躲在藥櫃之間,吸取藥草氣味
●李欣倫:
可能因為是中醫師的女兒的關係,我很早就對疾病和身體有濃厚的興趣。孩童時期,我常坐在家中診所診療間旁的調劑室,透過玻璃窗望進父親替病患把脈的模樣,當時只覺得有趣,也讓我和妹妹、鄰居和同學的幼年遊戲都圍繞著「醫生把脈看病」的主題,而父親在病患中樹立的權威形象也深植內心,曾發願以後長大要當醫生。
回想過去的成長歷程,確實有不少時間在調劑室度過,在那個中醫藥劑尚未制度化的年代,我就坐在櫃台後充當助手,翻尋病歷單、依照父親處方配藥、包藥,替病人解說用藥方法,空閒時就偷聽父親與病人談話,從他們對話的過程中,似懂非懂的體會到無論對方正值青春或滿臉風霜,這群人──或者該說我們──拖著一個逐漸衰老且病苦相殘的肉身向前,即使是那些一口氣切幾盒上等人參的貴婦,在濃妝錦衣下包裹的是一顆脆弱的心和敏感神經,太多家族間的壓力緊張將她的身體削得薄薄的。父親開列的藥單中有酸棗仁、合歡皮、夜交藤,有鎮定助眠之效,其中夜交藤具有濃厚的意象,總讓我想及在深度睡眠中不斷發芽抽枝的植物。那幾年間我配了好多添有酸棗仁、夜交藤的藥粉,約莫是壓力驟降而生靈惶惑的年代,一名中學女教師每次都派她先生來拿藥,她先生投資失利,賠掉了家中積蓄,因此她每次都先打電話來囑咐,再派一臉不安的先生前來取藥:一瓶加了夜交藤,另一瓶吃腸胃的。後來我也吞了不少酸棗仁夜交藤藥粉,就是在和碩士論文搏鬥的那幾個月。
因此當我二十四歲開始寫作和決定論文題目時,就以戰後台灣的疾病書寫為主題,當時一手寫論文,一手寫第一本散文集《藥罐子》,很多時候,都是在那間藥劑室裡寫的;一手翻開厚重的傅柯克莉絲蒂娃,另一手從藥櫃取下黃連荊芥清鼻湯,邊生硬的嚼食西方身體論述、邊取漢藥嗅藥香的奇妙混搭身體實踐。後來才知道有些女學生在中學時代,特別喜歡以自殘來發洩莫名所以的困惑、慾望和憤怒,像是群體盟誓般,你可以在友伴的領口間或袖口隙尋到自殘的線索,幾條漫不經心的血痕,相較於此,我求學時代的紓壓管道,是躲在藥櫃之間,輕輕滑開抽屜,像毒癮發作的人吸食毒品般吸取連翹、杜仲、仙楂等藥草氣味,暢快吸食後,又覺得百毒不侵,彷彿再度獲得金剛不壞之身/心。
當時也特別注意到疼痛,不過青春正盛,經痛、頭痛、牙痛比起失戀而來的心痛(當然修辭形容大過於實體感知),不過都是小菜一碟。我特別喜歡妳在《白馬走過天亮》中對牙疼的描述,妳把牙疼寫得好像整個身體都病了的那樣,「像是一種病,卻又說不出病在哪裡」,在另一篇也有一段關於「病」的對話:「你會漸漸健康。」「可是為什麼我一直感覺生病?」在這個高速運轉的都會中,人們不是重病纏祟便是缺乏病識感,我在閱讀妳的文章時,常有一種被大規模的疾病之霧包裹起來的感覺,我想正因為妳高度覺察身體,才能體知到眾人無法抵達之境吧。
身體其實從來不是「我」的領土
●言叔夏:
我很小的時候,有過一次嚴重的骨折,手臂似乎是斷了。母親不知從哪裡聽來的偏方,從市場買回青蛙,天天煮湯給我喝。整整喝了一個月,骨頭竟長出來了。因為這段記憶的比重太過鮮明,幾乎占去我童年回憶的大半部,我始終記得那青蛙瑩白的骨浮在湯上,細細長長地,好像一種樂器,可以彈奏出音樂。長大以後偶爾回想起那條失而復得的手臂,首先浮上腦海的,竟是一段蛙骨。「我的身體裡有段骨頭是青蛙。」抱著這種模糊的想像,越渡過轉骨的青春期,直到使用它工作,敲打鍵盤,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了。
年輕時我對寺山修司的流浪表演團異常著迷。團裡有個女人,名曰「氣球女」。氣球女的身體既是一具皮囊,也是她的表演工具,需要她的男人每天用打氣筒為她吹氣。我對身體的這種拉長變形與膨脹非常著迷。童年時看魔術表演,台上有個箱子,人躺進去,被切分成三塊,斷成一截一截地,表演的人卻一點事也沒有。我始終記得他轉過頭來對觀眾微笑的臉。好像那些刀子都跟他的身體無關。日後知道所謂的魔術其實是各種機關設計,在被遮蔽的空間裡挪移出隱藏的斜切面,可以藏匿表面看不見的東西。在某種意義上,那樣的空間對我來說,也許就是寫作的起點吧。
也因為如此,我對身體的感知常是先有一種突梯與荒謬,然後才是真切的苦痛。或者反過來說,是這些突梯荒謬的身體,起了一種延遲的作用。延宕痛苦,將疾病真正想說的話推延至時差的彼端,這想來是一種後學(meta-)。回想起來陪伴我最久遠的疾病,竟是蕁麻疹。我第一次發病的經驗非常荒謬,那是中學時某日晚餐,我誤把優酪乳與蝦子先後吃下(原來農民曆背後印的百毒圖都是真的),不一會忽然感覺臉頰漲紅,腮幫氣球似地膨脹起來。這不是修辭,是真真切切的紀實。我至今仍記得在鏡中看到自己的臉瞬間膨脹成兩倍大,眼睛因肌肉的繃緊而被拉成細長,耳垂發脹,還有嘴唇中毒般地發腫。那是一種《變形記》的魔幻時刻。後來有許多次,我甚至因為這個病幾度被送醫,嚴重時氣管膨脹,引發窒息,至今隨身都攜帶著抗組織胺藥片。
類似這種突梯的怪病是難以對人言的。它甚至很難以引發悲傷(對人闡述時常換來一陣大笑)。我曾想過某天因之引發氣喘而死,死因寫上一行:「蕁麻疹。」聽起來實在太像笑話一則。與其說是疾病,有時它更像身體對自己的一種嘲笑。嘲笑我們自以為能掌握身體的每一吋皮膚。但身體其實從來不是「我」的領土。有時在一個風涼的午後,大度山的風吹得整個屋子的每扇窗都像是哭一樣,那時我會深切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就像一個洞,眼淚汨汨流出來,不是因為心。身體有它自己的意志。它其實走得比我們要遠上許多許多。
我非常喜歡你在書上題給我的四個字「此身如器」。有時我經常想,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究竟是什麼在定義著我們的「活」?如果心是身體這架座艙的駕駛員,那麼人和這座艙般的身體之間的關係是什麼?比如按下一個按鈕,眼睛打開,我們稱之為甦醒;又比如按下另一個按鈕,眼睛闔上,我們叫它作睡眠。
令人又驚又羞的「魔術時光」
●李欣倫:
妳提到寺山修司的流浪表演團的氣球女,讓我突然想起國小時去某個以搜奇志怪為主題的遊樂園的經驗,記得有個「娛樂設施」是這樣的:一個真的女人頭被盛在水晶材質的盤子上,盤子被放在露出細長桌腳的桌面,看來那是顆沒有身體的女人頭,更詭異的是女人頭還會開口說話。後來才知道那似乎是利用鏡面反射四周的某種機關使然,女人就蹲踞在鏡面框圍起來的逼仄空間裡,浮出頭講話。某次同學的哥哥說這有什麼可怕的,全是假的,她有身體,而且今天不知是怎樣臉很臭,大概跟男朋友吵架。那個女人頭的臉更臭了(也許正戳到她的傷心事),立刻訓斥你們這群小鬼沒家教,同學的哥哥聽了也回嗆皮膚這麼差、額頭上還長痘子好醜,於是我們其餘幾個沒膽的小孩就瑟縮在旁,目睹這孤零零的女人頭和同學哥哥對嗆。想起來也是很突梯的畫面。
我對於妳所說的「我們自以為能掌握身體的每一吋皮膚。但身體其實從來不是『我』的領土」非常同意,二十幾歲的時候會覺得自己可以操控身體,甚至沒意識到有身體,但隨著年紀漸增而體力不如前時,便覺得身體這架座艙愈加沉重,駕駛費力,年輕時曾聽一位初老的女作家說:「最近上樓梯特別喘,才意識到自己有顆心臟。」現在漸漸懂得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了,如同約翰伯格(John Berger)說:「人人都居住在自己的肉體空間」,他認為痛苦加強我們對身體的認知。在過度歡愉放縱的情況下,我們不會特別意識到有身體,而在痛苦衰老的凌遲下,肉身的輪廓和重量相較之下就變得鮮明。
我前幾個月因後腰不慎拉傷,到現在都還在做復健,問了一下身邊友人,發現定期去「喬」身體的不在少數,當時很驚訝有些整脊、推拿師父要前兩個月先預約才有空檔,除非有特例可以緊急安插,「什麼特例?」我問了一下,朋友說:「就是完全不能動或痛到生不如死的情況。」當我們討論身體,從相關的身體論述到身體實踐和實驗,真正要討論的是什麼呢?有可能帶領我們重新回望或更理解自己的身體嗎?系統而脈絡化的敘說能更為切身嗎?
最近讀佩姬.辛納(Peggy Shinner)的《我這終將棄用的身體》(You Feel So Mortal: Essays on the body),很著迷於她像手持解剖刀般,以細密又精準的文字切開自己的身體給讀者看──莫非也是另一種形式的魔術表演,微笑的將自己大卸八塊──至少讓我暫時忘卻了腰痠腿麻,只不過在等候區看這本書,邊聽著整脊師父摺疊他人肉身所發出的骨頭劈啪聲和被摺疊者的低吼哀叫聲,彷彿形成了一種對話。佩姬談自己將典型的猶太人鼻「微整形」的過程,也提到去百貨公司買內衣被「塗著白金色指甲的女店員將我的乳房又抬又擠」,令我也不禁回憶過去那天啊同樣令我「又驚又羞,但也只能隨她蹂躪」的「魔術時光」。這本書的最末寫到父母的病和死,寫到目睹親人死亡而終將棄置身體的經驗,也不免讓我想到自己或親友終將棄用身體的魔幻時刻,也想起前幾年我也曾目睹親人從生到死的片刻,但這樣的閱讀經驗是否就很切「身」?我也還在思索。
凝望那些因為字而死去的身體
●言叔夏:
你提到在候診間讀佩姬.辛納的書,書名令我不禁莞爾。我最近因長年的打字工作,也開始攀爬樓梯般的整脊復健之路了。白日的復健室是一個微妙的所在。我每周固定去兩次,偶爾會見到同一些人。他們有的年老,復健或可想像;有的卻十分年輕,且多半穿著運動員樣式的服裝。是賽事途中被撞擊受傷的人嗎?他們有時三三兩兩地出現,隔著鄰座,親密地邊熱敷邊聊起了最近球隊的什事。那樣的時刻,我經常會想起自己到這個地方來的原因,是關於寫作這件事。
大學時我第一次罹患腕隧道症,是因為長年使用電腦敲擊鍵盤的緣故。手腕開始感到無力的時候,我就去了冬天的診所,讓醫生用紅色的烤爐幫我蒸一蒸手。那手痛起來好像樹幹的中心被抽空,我可以想像第一個發明這病名的人是如何猜想他的患者所感受到的疼痛,就像一列字的隊伍橫渡了這整條手臂空無一人的隧道。那一定是一種看不見地平線的感覺。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或許那就是寫作這件事的表層徵狀。年輕時面對死亡與失去,我總是彆扭地不斷辯證著書寫的意義,究竟能為時間中不斷壞毀的身體做些什麼?遏阻些什麼?如果寫作什麼也不能做,那麼我每日在這鍵盤上的手指體操運動,又是為了什麼?
或許也是因為這樣,整個研究所時期,我都在凝望那些因為字而死去的身體:自殺的身體。壞毀的身體。壞毀的身體有時是字的壞毀。傅柯在進入他對身體漫長時間地層的譜系學探索之前,首先展開的,其實是那些字的外邊,那些字未能抵達的身體的試煉。
這樣持續地想了幾年以後,終於是字為字自己,解決了有關字的事。漫長的博士論文是一個過長的夜間體操,結束時的天亮,我只疲倦地想要有一個長長的睡眠。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什麼也都不再寫。我終於也來到你說的那位女作家那「最近上樓梯特別喘,才意識到自己有顆心臟」的年紀了。離開學校意味著離開一張書桌,離開一條過長的隧道。在巴士、高鐵與飛機上,幾乎是我這幾年的某種常態。有時在一班夜車上疲憊地睡去,醒來時車廂昏暗,身體蜷在逼仄窘迫的狹小座位裡,被彎曲的道路甩來甩去,感覺身體裡有一顆果核,在四面牆般的體腔裡,發出叩隆叩隆的聲響。那或許就是那顆上樓的心臟吧。在寫作的身體裡,心是果核,而體腔是它的極限。敲打音樂。那些字究竟是心或身體發出的?
《以我為器》裡寫到女兒受傷的身體,其中有一段是你回家收拾住院軟細,在書櫃前摸索著哪一本書能帶到醫院去。第一次聽你講述這段故事時我忽然意會,那或許就是寫作的力量。雖然這話聽起來很古典,很漂亮。事實上我早已過了會將書帶來帶去的年紀了。日子深久艱難,且多地道與階梯要攀爬,拖帶著一具待矯正復健之身體猶不及,這畢竟是連筆電重量都可以計較到百公克之單位的時代。然而某次躁鬱的飛行,我不知怎地在書架上抽帶走了黃碧雲的一本老書《血卡門》。書裡有個跳舞女子。不斷踮足。那些句子真像是舞,或者其實更像是舞踏(あんこくぶとう)。有那樣一個時刻,我在狹小的機艙座位裡,讀著幾乎要旋轉起來。回到了多年前那個第一次罹患腕隧道症的冬日,任由字詞將我的身體踩踏成甬道。
下周一《文學相對論》主題預告:李欣倫VS.言叔夏(房間)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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