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是個相對的概念,每個時代自有屬於它的新興媒體,不過「新媒體」(new media)一詞大約自一九九O年代中期便被研究數位媒體的學者據為己有,為其學科領域命名。「新媒體」簡言之即奠基於數位科技所發展的媒介,然新媒體研究感興趣的並非數位科技本身,而是數位科技的資訊傳播、媒介面向,且其中最具挑戰性的命題,倒不是關於訊息內容被如何高速、大量地收集、傳遞、儲存,而是關於數位科技如何導引著當代人的身體反應、認知與情感經驗、思維方式乃至社會性結構。新媒體研究者在開發新理論之餘,總不時援引當代媒體理論先行者麥克魯漢(Marshall McLuhan)在一九六O年代提出的名言──「媒介本身即其訊息」("the medium is the message",註一)──便是意識到了,媒介本身亦可強力左右訊息的意義。
在這樣的科技條件下,文學創作、生產很難不受到撞擊,輕微者如發表平台的替換,重大者則是創作形式、規模、理念隨之更新。以下分三個部分,簡介西方文學創作者、理論家如何回應文學與新媒體的關係:(一)仰賴數位科技創作的數位文學(digital literature)或電子文學(electronic literature);(二)因應新媒體而發展出的新興創作方式與發布空間;(三)(不限於當代的)文學作品所反映的「數位思維」。
數位文學
自一九八O年代晚期,電腦日益普及化,便有創作者迫不及待嘗試以電腦作為文學創作的輔助工具。第一代的數位文學,一般稱為「超文本」(hypertext),特色是「超連結」(hyperlink),提供讀者多重閱讀路徑。著名範例是美國作家喬思(Michael Joyce)一九八七年發表的小說《午後》(afternoon),讓作者任意點選某些關鍵詞,進入新的螢幕頁面,展開新的文本(註二)。這在當時或許新穎一時,不過由於技術限制,每個超連結串接的頁面,仍仿似傳統印刷紙頁,且此種開敞多重閱讀可能的手法,一些所謂後現代主義作家──例如義大利作家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法國作家葛努(Raymond Queneau)等等──早已嘗試、發揮過,因此超文本文學的前衛性如今看來終究有限。
到了一九九O年代中後期左右,電腦科技愈趨複雜,更為活潑的數位文學實作相繼出現,是為第二代的數位文學,或稱網路文本(cybertext)。此時數位創作恣意結合影音聲光,也以更繁複的軟體製造出比前代數位文學更多元的內容組合。而假使小說在超文本世代尚能盛行,是因為平面頁面形式基本上仍然維持,及至網路文本年代,數位創作開始留意比敘事結構更為細小的語意單元,即字與詞的組合,詩逐漸成為數位文學的大宗,也出現由電腦軟體創生的詩作。同一時期也開始出現對數位文學較為成熟的理論論述,大膽試探新媒體時代文學的文類新界線:例如雅瑟斯(Espen Aarseth)對網路文本的界定,便含括了電腦遊戲。
數位文學到了近年又踏出了新的一步,有些學者稱其為科技文本(technotext)。根據海爾思(N. Katherine Hayles)的說法,科技文本面對的,是數位科技在高效能資訊處理功能之外亦不容小覷的擬象(simulation)功能:擬象將虛擬世界與實境世界的界線變得模糊曖昧,但換個說法這也意謂當代數位科技使用者總是身處在一個龐大的數位環境之內。此時的數位文學,延續上一代對語意單元拼組的興趣,但似乎更加著墨創作素材所製造的聲色五感效果,要求讀者/使用者不只動動手指,更要全身全心地參與這個創作環境(註三)。簡言之,新世代數位文學直陳了新媒體對當代人弔詭的作用力:這個虛擬的生態吸引出的卻是使用者真真切切的物質層次感知經驗。
數位文學至今仍舊活潑地發展著,不過它畢竟是文學創作的例外,自成一格,因為它有著相當的難度,即創作者多半要具備電腦程式語言知識──在此領域十分活躍的創作者馬莫特(Talan Memmott)甚至擁有相關領域的博士學位。此外,以數位文學近期產出的作品觀之,這個區塊,與其說是文學創作,或許更像是藝術創作:創作者已不再滿足於文學以文字作為媒介,而更在乎視覺、聽覺、觸感等身體感官在這個數位創作介面接收到的刺激。
不過,數位文學若有任何激進之處,在於越來越多創作是將電腦程式與人腦置放於同等的原創性層級:電腦的身分與人一樣,都是作者。
新媒體、新平台、新文學形式
若不訴求於全盤仰賴數位科技從事文學生產,則當代文學創作者身處新媒體時代,還可能面對發表管道乃至於創作理念的變化。
順應時代,善用新媒體做為當代文學展示空間,自是聰明的做法。在美國較為知名(且成功)的例子是二OO九年所推出的《電子文學》雜誌(Electric Literature),至今仍在運作,目的是廣用各式媒介,包括Tumblr、Twitter、iPhone、YouTube,甚至也包括傳統紙媒,用以傳播、宣傳文學創作。不過,即便《電子文學》創刊時特別嘗試推廣短篇小說,以因應新媒體時代的閱讀習慣,大體上這份雜誌以提供發表平台為主,文學內容並未因為跨媒介而發生根本上的質變。
但另一方面,此時也有作家搭配新興科技媒介,從這些媒介的物理性限制(尺寸、字數要求等等)出發,重思文學內容、形式的問題,展演新的創作理念。美國作家博拉德斯(Nicholas Belardes)在二OO八年四月至二O一O年三月間,利用一則則的推特完成了總長約三萬字的小說《小地方》(Small Places)。隨後,陸續有作家也加入這個每次一百四十字元框限的遊戲規則(註四)撰寫小說,其中不乏著名作家,包括普爾曼(Philip Pullman)、米契爾(David Mitchell)。不過兩人加入推特行列,似乎或多或少都有要與出版市場讀者保持同頻存在感的意味:普爾曼便坦承,是出版商建議他創作推特小說,而他自認沒有特出題材可寫,於是以家裡一隻他稱為傑弗瑞的蒼蠅為主角,但每則推文其實更像是個對傑弗瑞的小品觀察;米契爾則是為了維持市場討論度,在發展小說過程偶爾以其中一位人物的角度發出推文,語氣也仿照時下推文隨意、俗俚的文體(註五)。
這容或是小說家在文學生產中即時體現了當代性,但不可否認也可能暴露了某種焦慮。
不過,換另一種角度,若新媒體、新科技能推逼作家重新省思文學內容、形式與媒介的關係,倒是值得肯定的發展:傳統印刻時代,書本的物理性(平面、活頁開展的所謂codex閱讀方式)乃至於書頁(理論上)的無限性被視為理所當然,如今,新媒體弔詭之處在於,一方面數位科技在多方面展現了超高功率與極大效能,但另一方面,每一個媒介也不折不扣以某些物理特性做為自我界定的標記:推特的長度限制、臉書的社群串連、Instagram的視覺優位,每套數位媒介的物理性都是它們的特長,卻也是它們的能力所及──即限制。而假使當代人的生活大小環節已被這些媒介介入,這些物理限制或許正在一點一滴改變吾人思考、想像、溝通的方式。
文學的數位思維
探討文學與新媒體兩者關係,最具開展性的,可能是觀察文學創作──不論是用何種媒介──是否體現出我們或可稱為「數位思維」的思考方式,拉出一道與前代不同、甚至斷裂的思考方式。
從這個視角出發,會碰觸的是整體新媒體生態的人文議題,亦即電腦、數位擬象、社群媒體所掀起的「人為何物」、「人如何思考、感受世界」的問題。理論界目前多以「後人類」(posthuman)的說法加以理解,意指人本中心退位,人必須意識到其他的物種(智慧機器、非人生物等等)在人類存有、知識建構層面所佔有的原初位置──即人從初始時刻便是與其他非人物種共生共在,仰賴它們建立人類文明基柢。而在新媒體時代,人機合體,機器輔助甚至替代人腦思考,更已是吾人生活的日常。所謂數位思維,即指參考、依循電腦程式語言而出現的世界觀。
落實於文學中,小說可能在主題上提出人類世界受到人工智慧侵襲的得與失──這是當代科幻文類嗜好的題材,識者應不陌生。
但比此主題素材更有趣的,可能在於小說形式的據以改變。美國作家丹尼路斯基(Mark Z. Danielewski)在二OOO年推出的紙本小說《葉之屋》(House of Leaves)即大量仿製電腦及數位美術可能製造出的頁面,設計出形形色色的紙版編排,彷彿想證明紙本印刷亦能達致電腦印刷效果。這背後無疑透顯了數位世界觀的影響。
數位世界觀彰顯於文學的例子也包括書中主角開始展露某種與電腦同步的思辨方式。美國小說家史蒂芬森(Neal Stephenson)一九九九年的長篇鉅著《編碼寶典》(Cryptonomicon),除了小說即以編碼、解碼(戰爭情報、二十世紀末網路金融)為題材,小說人物中更有以數學符號為人生指南者,求取簡明扼要的邏輯生存法則。
不過,小說展現數位思考肌理,並非電腦普及化之後才可能發生。已有不少論者指出,貝克特(Samuel Beckett)的作品便不時出現數學邏輯或數位演算的的0、1二元系統。電腦的雛型雖可推至二戰期間英國數學家圖靈(Alan Turing)的圖靈機器,但文評家並未找到貝克特直接受到電腦科技影響的史料。然而,例如貝克特在一九五三年出版的小說《瓦特》(Watt),其中人物以漸次堆疊的「是/非」題應付生活日常,這未嘗不是一種數位世界觀的先行版本。
而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在一九四O年代初期發表的短篇小說〈歧路花園〉("The Garden of Forking Paths"),以樹狀結構思路處理龐大資料,也曾被當代新媒體研究視為資訊學的前驅者。
這些不受時代外在物質條件制約而透射出的先見之明,恐怕是模仿不來的,卻也是讓「文學與新媒體」課題複雜化、趣味化的精彩範例。
註
一、Marshall McLuhan, Understanding Media: The Extensions of Man (Cambridge, Mass.: MIT Press, [1964] 1994), p. 7.
二、有關超文本文學更詳盡的介紹,請參見李順興,〈超文本文學形式美學初探〉, 。
三、N. Katherine Hayles, Writing Machines (Cambridge, Mass.: MIT Press, 2002), p. 48.
四、推特在二O一七年年底已將推文長度放寬至兩百八十字元。
五、參考資料:Nicholas Belardes, ;Olivia Goldhill, "The Rise of Twitter Fiction," The Atlantic 11 Sept. 2015;George Berridge, "Philip Pullman's Latest Literary Endeavour: The Twitter Tale of Jeffrey the Housefly," The Telegraph 20 Feb. 2014。
推薦書目:
新媒體研究導論
(書名)Remediation: Understanding New Media
(作者)Jay David Bolter and Richard Grusin
(出版)Cambridge, Mass.: MIT Press, 1999
(書名)New Media: A Critical Introduction, 2nd edition
(作者)Martin Lister, Jon Dovey, Seth Giddings, Iain Grant, and Kieran Kelly
(出版)Abingdon, Oxford, UK: Routledge, 2009
數位文學理論
(書名)Cybertext: Perspectives on Ergodic Literature
(作者)Espen J. Aarseth
(出版)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7
(書名)Writing Machines
(作者)N. Katherine Hayles
(出版)Cambridge, Mass.: MIT Press, 2002
(書名)New Media Poetics: Contexts, Technotexts, and Theories
(作者)Adalaide Morris and Thomas Swiss (edited)
(出版)Cambridge, Mass.: MIT Press, [2006]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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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位文學資料庫
Electronic Literature Organization. .(參看其檔案庫Electronic Literature Archives及三冊選集Electronic Literature Collection。)
新媒體文學理論評述平台與創作發表平台
Electronic Book Review. .
Electric Literature. .
5. 數位思維理論
(書名)My Mother Was a Computer: Digital Subjects and Literary Texts
(作者)N. Katherine Hayles
(出版)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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