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身體甜身體
●陳思宏
國偉:
我柏林家旁邊的小巷開了一家日本雜貨店,小店鋪清簡,陳列貨品不多,老闆是年輕日本夫婦。我一向喜愛「留白」的店家,這家店鋪擺飾節制,空蕩蕩的架上就幾罐日本有機醬油,櫃台擺著招待客人的手工甜點,一切稀疏淡雅有致。結帳時和老闆開啟對話,京都人,剛結婚不久,來歐洲愛上柏林,決定住一段時間,以時下流行的「快閃店」(Pop-up Shop)概念,在柏林經營小雜貨店,只開六個月。聽到我來自台灣,他們一臉迷醉,好喜歡台南啊,好想去台東住一段時間啊,都是好舒適的地方。我讚京都美啊,他們微笑點頭稱謝,接著說,但京都太辛苦了,台灣好,台灣好放鬆。
我懂了,難怪,他們選柏林。
柏林是我個人身體的分水嶺,柏林前焦慮,柏林後「算了吧。」2004年初夏,我結束台灣一份工作,從台北搬來柏林,如果說有任何的文化衝突,就是聽覺的巨大落差。我在台北住中和捷運景安站附近,市容擁擠,垃圾車尖叫,里長日夜廣播瑣碎,鄰居卡拉OK。2004年台灣歷經一場喧鬧的總統大選,族群對立,三一九槍擊事件,選後爭執蔓延,我身邊所有的朋友都在吵,不知國偉的家人朋友是否一樣激情?但所有的聲響,就在我降落柏林的那一刻全部消失。我住的社區明明有許多人口,但入夜後人類集體失蹤,街道冷清,出門散步,走了廿分鐘才遇到一個人,這不是人口超過三百萬的德國首都嗎?人呢?
我在台灣屬於一個緊湊的人際網路(國偉你應該也是吧),一有困境就有溫暖的手伸過來。我的柏林元年,就是我的孤獨元年,自己去銀行開戶,自己去超市採買,自己每天早上九點去學德文。我生長在彰化大家族,全家都大嗓,柏林卻逼我安靜。這突來的安靜讓我慌張,迫我認識自己。無援,就會認清自己的弱點。
很奇怪,因為覺得軟弱,因為一切忽然安靜,我更渴望寫作。寫作重紀律、督促、體力,需要健康的身體,但這肉體軀殼心靈又不能太湛藍晴朗,必須偶有陰雨潮悶,苦甜交織,動筆剛好。我那陣子作過一個怪夢,我故鄉永靖老家塞滿了鬆軟的粉藍棉花糖,可躺可臥可舔,但嘗起來,卻是新鮮苦瓜的滋味。說來詭異,這苦瓜口味的棉花糖夢,對我來說就是柏林隱喻。
寫小說遇窒礙,我就會出門去看人。我眼中的柏林人奇形怪狀,不注重「時尚」,忙著當自己。搭地鐵遇到精神狀態不穩的婦人,對著乘客嘶吼,沒有人驚慌,無人按下緊急通話鈕,就是任她咆嘯。另一次,我在月台上等列車進站,牽著導盲犬的盲胞忽然摔落鐵軌,列車來不及煞車,我在月台上目睹一切,十分鐘說不出話來。這十分鐘內,月台上、車廂內所有的乘客都很冷靜,沒有尖叫沒有哭泣,沒有新聞記者出現連線報導,就是靜靜地讓站務人員、醫護人員處理。幾天後,柏林大暑,通勤車廂內出現一絲不掛的乘客,依然,沒有人有任何反應。
我帶著台北捷運的身體韻律來到柏林,「處心積慮」想讓座,不敢吃食,拘謹約束。但柏林沒有讓座文化,車廂內有乞討、賣藝,乘客負責自己的身體,大方飲食。「自己」是個很難解釋的身體概念,但柏林地鐵就是個非常「自我」的場所,髒臭酒鬼鄰座是個西裝筆挺的紳士,「怪人」特別多,你不侵我,我不犯人,各色人種都能在這封閉空間裡共處,直到車廂打開,各自回去自己的富貴或貧賤。
我真不知道我是否有「入境隨俗」,但我的確逐漸沾染了這樣的柏林身體節奏,鬆懈,不大驚小怪。
後來社群網路興起,我貼上柏林近照,留言蜂擁,都說我胖了。玩笑話無傷,我沒當真,畢竟我在德國真的胖了十公斤。去年我接拍德國電視影集,角色須減重,我在試鏡第一關就開始刻意戒麵食,幾個月掉了八公斤,臉書照片又出現留言,關注我的體重。幾位台灣僑胞當著我的面喊:「太瘦了啦!你是不是生病!」我才發現,我們原來如此習慣當面批判他人身體,胖瘦根本不是自己身體的事,集體干涉,甚至當面「糾正」。我知道,我以前一定也是愛指責他人身形的討厭鬼。
我在台灣中學演講,簡報上有德國總理梅克爾的照片,有男生直接喊:「她怎麼這麼胖!」有女同學在我演講後與我通信,父母師長同學都說她肥,她每次吃完便當就去廁所偷偷催吐,但還是胖,怎麼辦?我寄給她多張梅克爾照片,如果她從小到大只擔心自己的身材,會成為國家領導人嗎?我相信總理一定也受過身體之苦,但,請注意看她的自信與從容。
苦,我們自己受苦太孤單,當然要別人一起苦。名人是標靶,胖了皺了老了瘦了都會招來譏笑,我們認為巨星不是人類,所以不准老不准鬆弛。名人(尤其女性)的網路帳號是吵架勝地,胖了被圍剿,緊繃被疑整型,離婚被嘲笑,感情生變被道德討伐。
社群網路其實加劇身體之苦,網站演算決定我們的觀看,在Instagram上點選一張「六塊腹肌」的男模照,之後就會一直不斷看到類似的照片,彷彿這世界只剩下那樣的身體。演算就是過濾,在YouTube上看執政狂人影片,之後整個頁面就不斷跳出更恐怖的極右派影片。我們的身體被演算制約,想要變成Instagram上那些帥哥美女,那件Logo襯衫不買就退流行了,不跟著這樣做重訓就沒人會愛我了。打開手機就是趕路,鞭策自己的身體,企圖博取更多的點閱率。我在國小任教的朋友說,講到「我的志向」,許多小朋友都說,以後要當「頻道主」(YouTuber),拍影片上傳為職,而其實班上已經有一位十歲女孩在YouTube每周都會上傳節食減肥健身影片,由母親協助拍攝。
有一陣子我很愛看「改造秀」,醜小鴨被專家打造成天鵝,醜屋爛房變華廈,胖子變瘦子。「改造秀」的節目效果就在製造二元對立衝突,美醜,寬窄,胖瘦,窮貴。電視節目短短一小時,人們從苦海擺渡到伊甸園,瘦了美了窄了人生從此一片坦途。
看完,常一嘴苦,需甜點寬慰。因為悲傷。
和雜貨店日本夫婦多聊幾次,發現兩人都有原生家庭的傳統壓力,柏林是會過期的放逐童話,六個月後他們必須回京都,乖乖生孩子,繼承家業。柏林不羈,像盤紊亂的甜食,兩人刺青、學探戈,夏天回日本前,要去裸體湖畔把皮膚曬成炭。回京都不代表就是苦味妥協啊,家就在鴨川河畔,柏林依然零度逼人,老家庭院的櫻花,此刻應該都盛開了吧。
與身體和解
●陳國偉
思宏:
我曾經對日本上班族這樣一種具有高度集體性的生物,分外感到好奇,因為對我們五、六年級這個世代來說,許多人對愛情的想像,其實是受到1990年代的日本偶像劇而啟蒙的。一開始我們看到《東京愛情故事》的永尾完治,只以為他就是個鄉下來的大男孩,總是睜著眼睛好奇著東京的一切,而甜美略帶著大人般神祕感的赤名莉香,散發著說不清的城市性格,因此在愛情關係上總是引領者。接著我們又在《101次求婚》中看到星野達郎,人屆中年不僅升職無望,還連續相親被拒絕了99次,他陰錯陽差跟美女大提琴家相識交往,但怎樣都掩蓋不住在那炎熱的夏天裡他渾身散發的油膩感。
後來我們知道了,在日本原名趨勢劇(Trendy Drama)的偶像劇,因切合時代發展出強烈的職業劇傾向,所以男女主角若非菁英階層,就是有著帥氣與夢幻般的工作:醫師、律師、工程師、鋼琴家、飛行員、賽車手、畫家、設計師、模特兒、品酒師……但這畢竟是與現實有著距離的戲劇世界,一般人的日常中,最容易遭遇的,還是像完治、莉香與星野達郎那樣的白領階級。
在現實的上班族身上,其實很能看出日本這個國家對於個體的禁錮與宰制,整個社會就仿若法國哲學家傅柯所講的圓形監獄,沒有任何人的身體能夠逃脫跟日常生活已緊密綑綁的重重規訓機制。每天一大早他們提著公事包搭電車上班,當車廂擁擠到一定程度時,有些人甚至會把雙手高舉,避免陷入被舉報為色狼的危機。許多人需要多次轉車,因此他們必須在月台間疾走,觀察班次狀況以便即時反應。我就曾親眼目睹在早晨的尖峰時間,前一秒幾個站務員才在電車門前幫忙把人推擠進去,但下一秒跑馬燈突然亮出了有人跌落鐵軌電車必須停駛的「人身事故」訊息,就在那一瞬間,西裝革履的上班族們反射動作般地衝往其他月台,換乘其他線趕赴上班,那整齊劃一有如軍隊的集體行動,以及響亮敲擊地板的皮鞋聲,都顯示出他們日積月累被社會雕塑出的身體共性。
然而到了晚上九點十點夜逐漸深的時間,則又是另一番風景:車廂裡充斥著菸酒汗臭混合的疲憊氣味,許多人鬆開領帶便在座椅上呼呼睡了起來,而車站周邊仍有大量剛應酬完的上班族男女鞠著躬互道晚安,從彎腰的幅度及身體姿勢很容易判斷出彼此的階級高低,而有些為了放鬆應酬後的壓力,三三兩兩又擠進了小巷子裡的居酒屋去三次會或四次會了。
但我相信這套社會身體的禮儀與規範,絕對是長期養成的產物,住在東大駒場校區的那段時間,我就多次看到一群群的大學生,彼此應該是社團或球隊的前後輩關係,在返家的月台上以同樣的身體弧度道別,幾乎可以直接疊合那些上班族的身影,已經分不清誰是誰的身體。
也因此我很能體會思宏你在柏林遇到的這對日本夫妻,他們身體裡的各種甜與苦。雖然我對日本由秩序性發展出來的美學與職人文化深有好感,但我仍然無法否認在現實中這個國家的人民總是把自己逼得太緊,每個人好像被無形的繩線牽動著四肢,猶如木偶般依照著社會需要擺出應有的身體儀態。
就只為了不要跟別人太不一樣。
然而我覺得弔詭之處也在於此,為了收納各種生理上有著差異的身體,讓它們能夠在社會空間中展示出最理想的樣態,日本的日常系時尚也是最多樣的。
我早年曾在東京迪士尼有過非常震撼的文化衝擊,因為暑假所以滿坑滿谷的父母帶著孩子湧入,有時甚至一旁暫放的嬰兒車,比遊樂設施排隊的人還要多。然而我卻驚訝的發現,無論是抱著嬰兒還是牽著小孩的爸爸們,即便因為炎夏所以穿著T恤跟短褲,但大多數的他們都相當知道如何搭配有特色的帽子、鞋子與配件,而讓自己散發出不同風格的時尚感,甚至有時他們的另一半都還為之遜色。
當然,若仔細研究起來,還是可以歸納出幾種明確的風格類型,而且在當季的雜誌特集都可以按圖索驥,但毋庸置疑的,日本人的確是為形形色色的胖瘦身體,開發出各種有型的時尚哲學。也許苦了他們,但卻甜了像我這樣在台灣不見容於時尚型錄的身體。
在這樣的身體雕塑場,即便老年的晚期風格,也可以被預約。那些趁著午前出門辦事的老爺爺老奶奶們,每一個都典雅仕紳,各自體面,是社會制約,但也帶著仍然意圖與歲月長期抗戰的身體尊嚴。
反觀台灣,無論是年輕爸爸或年長爺爺,總是一襲格子襯衫搭牛仔褲,或是運動服配籃球褲,功能性完全凌駕審美。從這個角度來看,台灣的身體節奏何嘗沒有極為鬆緩的一面。
的確如你所說,有太多人總是與自己身體為難,不是催逼它太苦,就是任由它太甜。
但無論如何,在那對日本夫婦眼中,德國台灣,應該都是甜的吧。
你可能會很訝異,其實在我的生命中,大多數時候人際關係都不算太緊密,也因此我鮮少感受到身體距離的壓力。真的要說最靠近那種經驗的,應該要屬大學在台北念書的那四年,宿舍室友、同班死黨交錯著社團,群居終日但我卻忙得不亦樂乎。可能因為我是家中唯一的孩子,所以那種休戚與共的情感,對我來說反而是遍灑著黃金色光芒的時光。
但純真年代終究要結束,二十二歲我到嘉義去念研究所,這才意識到突然空出大把的時間,需要學著跟自己相處:一個人去圖書館,一個人在宿舍看日劇,一個人對著牆打網球,一個人去逛唱片行,甚至一個人上大賣場補給生活日用。倒也不是沒有再交到好朋友,有一段時間我甚至每晚到女宿去跟碩士班同學一起開伙,但自己其實很清楚生命已經永遠地告別「大觀園時期」的那種無悔青春,並且徹底覺悟到,孤獨是自己選擇研究這條道路必須習慣的身體節奏。
只是我終究沒有預料到的是,最後這個時期遺留在身體裡最強烈的苦,竟是921累積下來的恐懼,7.3級的大地震,嘉義震度6級,在那些夜裡,只要稍微有風吹草動,我便起身準備往宿舍外衝刺,一個月過去,沒想到震央換成嘉義,至少6級以上。寫碩士論文加上地震的壓力,我的身體無法放鬆,對電腦椅的搖晃總有著過度反應,最終背部僵硬形成舊傷。直至今日,每逢地震過後,我的身體就會反覆進入同樣的緊急狀態,久久不能緩解。
因此我始終相信,每個人的身體其實是苦甜參半的。即便是那些在網路上不斷以視覺霸凌我們的標準身體,也一定或多或少困於某個生命階段的創傷記憶,而唯有真正接受了苦與甜是共生的事實,我們才有機會掙脫那些無形的宰制,與身體真正的和解,作回真正的自己。
延伸閱讀
【文學相對論】陳國偉VS.陳思宏(四之一)時間與時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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