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8日 星期日

【文學相對論】陳國偉VS.陳思宏(四之二)與苦甜身體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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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文選

【文學相對論】陳國偉VS.陳思宏(四之二)與苦甜身體和解
陳國偉、陳思宏/聯合報

苦身體甜身體

●陳思宏

國偉:

我柏林家旁邊的小巷開了一家日本雜貨店,小店鋪清簡,陳列貨品不多,老闆是年輕日本夫婦。我一向喜愛「留白」的店家,這家店鋪擺飾節制,空蕩蕩的架上就幾罐日本有機醬油,櫃台擺著招待客人的手工甜點,一切稀疏淡雅有致。結帳時和老闆開啟對話,京都人,剛結婚不久,來歐洲愛上柏林,決定住一段時間,以時下流行的「快閃店」(Pop-up Shop)概念,在柏林經營小雜貨店,只開六個月。聽到我來自台灣,他們一臉迷醉,好喜歡台南啊,好想去台東住一段時間啊,都是好舒適的地方。我讚京都美啊,他們微笑點頭稱謝,接著說,但京都太辛苦了,台灣好,台灣好放鬆。

我懂了,難怪,他們選柏林。

柏林是我個人身體的分水嶺,柏林前焦慮,柏林後「算了吧。」2004年初夏,我結束台灣一份工作,從台北搬來柏林,如果說有任何的文化衝突,就是聽覺的巨大落差。我在台北住中和捷運景安站附近,市容擁擠,垃圾車尖叫,里長日夜廣播瑣碎,鄰居卡拉OK。2004年台灣歷經一場喧鬧的總統大選,族群對立,三一九槍擊事件,選後爭執蔓延,我身邊所有的朋友都在吵,不知國偉的家人朋友是否一樣激情?但所有的聲響,就在我降落柏林的那一刻全部消失。我住的社區明明有許多人口,但入夜後人類集體失蹤,街道冷清,出門散步,走了廿分鐘才遇到一個人,這不是人口超過三百萬的德國首都嗎?人呢?

我在台灣屬於一個緊湊的人際網路(國偉你應該也是吧),一有困境就有溫暖的手伸過來。我的柏林元年,就是我的孤獨元年,自己去銀行開戶,自己去超市採買,自己每天早上九點去學德文。我生長在彰化大家族,全家都大嗓,柏林卻逼我安靜。這突來的安靜讓我慌張,迫我認識自己。無援,就會認清自己的弱點。

很奇怪,因為覺得軟弱,因為一切忽然安靜,我更渴望寫作。寫作重紀律、督促、體力,需要健康的身體,但這肉體軀殼心靈又不能太湛藍晴朗,必須偶有陰雨潮悶,苦甜交織,動筆剛好。我那陣子作過一個怪夢,我故鄉永靖老家塞滿了鬆軟的粉藍棉花糖,可躺可臥可舔,但嘗起來,卻是新鮮苦瓜的滋味。說來詭異,這苦瓜口味的棉花糖夢,對我來說就是柏林隱喻。

寫小說遇窒礙,我就會出門去看人。我眼中的柏林人奇形怪狀,不注重「時尚」,忙著當自己。搭地鐵遇到精神狀態不穩的婦人,對著乘客嘶吼,沒有人驚慌,無人按下緊急通話鈕,就是任她咆嘯。另一次,我在月台上等列車進站,牽著導盲犬的盲胞忽然摔落鐵軌,列車來不及煞車,我在月台上目睹一切,十分鐘說不出話來。這十分鐘內,月台上、車廂內所有的乘客都很冷靜,沒有尖叫沒有哭泣,沒有新聞記者出現連線報導,就是靜靜地讓站務人員、醫護人員處理。幾天後,柏林大暑,通勤車廂內出現一絲不掛的乘客,依然,沒有人有任何反應。

我帶著台北捷運的身體韻律來到柏林,「處心積慮」想讓座,不敢吃食,拘謹約束。但柏林沒有讓座文化,車廂內有乞討、賣藝,乘客負責自己的身體,大方飲食。「自己」是個很難解釋的身體概念,但柏林地鐵就是個非常「自我」的場所,髒臭酒鬼鄰座是個西裝筆挺的紳士,「怪人」特別多,你不侵我,我不犯人,各色人種都能在這封閉空間裡共處,直到車廂打開,各自回去自己的富貴或貧賤。

我真不知道我是否有「入境隨俗」,但我的確逐漸沾染了這樣的柏林身體節奏,鬆懈,不大驚小怪。

後來社群網路興起,我貼上柏林近照,留言蜂擁,都說我胖了。玩笑話無傷,我沒當真,畢竟我在德國真的胖了十公斤。去年我接拍德國電視影集,角色須減重,我在試鏡第一關就開始刻意戒麵食,幾個月掉了八公斤,臉書照片又出現留言,關注我的體重。幾位台灣僑胞當著我的面喊:「太瘦了啦!你是不是生病!」我才發現,我們原來如此習慣當面批判他人身體,胖瘦根本不是自己身體的事,集體干涉,甚至當面「糾正」。我知道,我以前一定也是愛指責他人身形的討厭鬼。

我在台灣中學演講,簡報上有德國總理梅克爾的照片,有男生直接喊:「她怎麼這麼胖!」有女同學在我演講後與我通信,父母師長同學都說她肥,她每次吃完便當就去廁所偷偷催吐,但還是胖,怎麼辦?我寄給她多張梅克爾照片,如果她從小到大只擔心自己的身材,會成為國家領導人嗎?我相信總理一定也受過身體之苦,但,請注意看她的自信與從容。

苦,我們自己受苦太孤單,當然要別人一起苦。名人是標靶,胖了皺了老了瘦了都會招來譏笑,我們認為巨星不是人類,所以不准老不准鬆弛。名人(尤其女性)的網路帳號是吵架勝地,胖了被圍剿,緊繃被疑整型,離婚被嘲笑,感情生變被道德討伐。

社群網路其實加劇身體之苦,網站演算決定我們的觀看,在Instagram上點選一張「六塊腹肌」的男模照,之後就會一直不斷看到類似的照片,彷彿這世界只剩下那樣的身體。演算就是過濾,在YouTube上看執政狂人影片,之後整個頁面就不斷跳出更恐怖的極右派影片。我們的身體被演算制約,想要變成Instagram上那些帥哥美女,那件Logo襯衫不買就退流行了,不跟著這樣做重訓就沒人會愛我了。打開手機就是趕路,鞭策自己的身體,企圖博取更多的點閱率。我在國小任教的朋友說,講到「我的志向」,許多小朋友都說,以後要當「頻道主」(YouTuber),拍影片上傳為職,而其實班上已經有一位十歲女孩在YouTube每周都會上傳節食減肥健身影片,由母親協助拍攝。

有一陣子我很愛看「改造秀」,醜小鴨被專家打造成天鵝,醜屋爛房變華廈,胖子變瘦子。「改造秀」的節目效果就在製造二元對立衝突,美醜,寬窄,胖瘦,窮貴。電視節目短短一小時,人們從苦海擺渡到伊甸園,瘦了美了窄了人生從此一片坦途。

看完,常一嘴苦,需甜點寬慰。因為悲傷。

和雜貨店日本夫婦多聊幾次,發現兩人都有原生家庭的傳統壓力,柏林是會過期的放逐童話,六個月後他們必須回京都,乖乖生孩子,繼承家業。柏林不羈,像盤紊亂的甜食,兩人刺青、學探戈,夏天回日本前,要去裸體湖畔把皮膚曬成炭。回京都不代表就是苦味妥協啊,家就在鴨川河畔,柏林依然零度逼人,老家庭院的櫻花,此刻應該都盛開了吧。

與身體和解

●陳國偉

思宏:

我曾經對日本上班族這樣一種具有高度集體性的生物,分外感到好奇,因為對我們五、六年級這個世代來說,許多人對愛情的想像,其實是受到1990年代的日本偶像劇而啟蒙的。一開始我們看到《東京愛情故事》的永尾完治,只以為他就是個鄉下來的大男孩,總是睜著眼睛好奇著東京的一切,而甜美略帶著大人般神祕感的赤名莉香,散發著說不清的城市性格,因此在愛情關係上總是引領者。接著我們又在《101次求婚》中看到星野達郎,人屆中年不僅升職無望,還連續相親被拒絕了99次,他陰錯陽差跟美女大提琴家相識交往,但怎樣都掩蓋不住在那炎熱的夏天裡他渾身散發的油膩感。

後來我們知道了,在日本原名趨勢劇(Trendy Drama)的偶像劇,因切合時代發展出強烈的職業劇傾向,所以男女主角若非菁英階層,就是有著帥氣與夢幻般的工作:醫師、律師、工程師、鋼琴家、飛行員、賽車手、畫家、設計師、模特兒、品酒師……但這畢竟是與現實有著距離的戲劇世界,一般人的日常中,最容易遭遇的,還是像完治、莉香與星野達郎那樣的白領階級。

在現實的上班族身上,其實很能看出日本這個國家對於個體的禁錮與宰制,整個社會就仿若法國哲學家傅柯所講的圓形監獄,沒有任何人的身體能夠逃脫跟日常生活已緊密綑綁的重重規訓機制。每天一大早他們提著公事包搭電車上班,當車廂擁擠到一定程度時,有些人甚至會把雙手高舉,避免陷入被舉報為色狼的危機。許多人需要多次轉車,因此他們必須在月台間疾走,觀察班次狀況以便即時反應。我就曾親眼目睹在早晨的尖峰時間,前一秒幾個站務員才在電車門前幫忙把人推擠進去,但下一秒跑馬燈突然亮出了有人跌落鐵軌電車必須停駛的「人身事故」訊息,就在那一瞬間,西裝革履的上班族們反射動作般地衝往其他月台,換乘其他線趕赴上班,那整齊劃一有如軍隊的集體行動,以及響亮敲擊地板的皮鞋聲,都顯示出他們日積月累被社會雕塑出的身體共性。

然而到了晚上九點十點夜逐漸深的時間,則又是另一番風景:車廂裡充斥著菸酒汗臭混合的疲憊氣味,許多人鬆開領帶便在座椅上呼呼睡了起來,而車站周邊仍有大量剛應酬完的上班族男女鞠著躬互道晚安,從彎腰的幅度及身體姿勢很容易判斷出彼此的階級高低,而有些為了放鬆應酬後的壓力,三三兩兩又擠進了小巷子裡的居酒屋去三次會或四次會了。

但我相信這套社會身體的禮儀與規範,絕對是長期養成的產物,住在東大駒場校區的那段時間,我就多次看到一群群的大學生,彼此應該是社團或球隊的前後輩關係,在返家的月台上以同樣的身體弧度道別,幾乎可以直接疊合那些上班族的身影,已經分不清誰是誰的身體。

也因此我很能體會思宏你在柏林遇到的這對日本夫妻,他們身體裡的各種甜與苦。雖然我對日本由秩序性發展出來的美學與職人文化深有好感,但我仍然無法否認在現實中這個國家的人民總是把自己逼得太緊,每個人好像被無形的繩線牽動著四肢,猶如木偶般依照著社會需要擺出應有的身體儀態。

就只為了不要跟別人太不一樣。

然而我覺得弔詭之處也在於此,為了收納各種生理上有著差異的身體,讓它們能夠在社會空間中展示出最理想的樣態,日本的日常系時尚也是最多樣的。

我早年曾在東京迪士尼有過非常震撼的文化衝擊,因為暑假所以滿坑滿谷的父母帶著孩子湧入,有時甚至一旁暫放的嬰兒車,比遊樂設施排隊的人還要多。然而我卻驚訝的發現,無論是抱著嬰兒還是牽著小孩的爸爸們,即便因為炎夏所以穿著T恤跟短褲,但大多數的他們都相當知道如何搭配有特色的帽子、鞋子與配件,而讓自己散發出不同風格的時尚感,甚至有時他們的另一半都還為之遜色。

當然,若仔細研究起來,還是可以歸納出幾種明確的風格類型,而且在當季的雜誌特集都可以按圖索驥,但毋庸置疑的,日本人的確是為形形色色的胖瘦身體,開發出各種有型的時尚哲學。也許苦了他們,但卻甜了像我這樣在台灣不見容於時尚型錄的身體。

在這樣的身體雕塑場,即便老年的晚期風格,也可以被預約。那些趁著午前出門辦事的老爺爺老奶奶們,每一個都典雅仕紳,各自體面,是社會制約,但也帶著仍然意圖與歲月長期抗戰的身體尊嚴。

反觀台灣,無論是年輕爸爸或年長爺爺,總是一襲格子襯衫搭牛仔褲,或是運動服配籃球褲,功能性完全凌駕審美。從這個角度來看,台灣的身體節奏何嘗沒有極為鬆緩的一面。

的確如你所說,有太多人總是與自己身體為難,不是催逼它太苦,就是任由它太甜。

但無論如何,在那對日本夫婦眼中,德國台灣,應該都是甜的吧。

你可能會很訝異,其實在我的生命中,大多數時候人際關係都不算太緊密,也因此我鮮少感受到身體距離的壓力。真的要說最靠近那種經驗的,應該要屬大學在台北念書的那四年,宿舍室友、同班死黨交錯著社團,群居終日但我卻忙得不亦樂乎。可能因為我是家中唯一的孩子,所以那種休戚與共的情感,對我來說反而是遍灑著黃金色光芒的時光。

但純真年代終究要結束,二十二歲我到嘉義去念研究所,這才意識到突然空出大把的時間,需要學著跟自己相處:一個人去圖書館,一個人在宿舍看日劇,一個人對著牆打網球,一個人去逛唱片行,甚至一個人上大賣場補給生活日用。倒也不是沒有再交到好朋友,有一段時間我甚至每晚到女宿去跟碩士班同學一起開伙,但自己其實很清楚生命已經永遠地告別「大觀園時期」的那種無悔青春,並且徹底覺悟到,孤獨是自己選擇研究這條道路必須習慣的身體節奏。

只是我終究沒有預料到的是,最後這個時期遺留在身體裡最強烈的苦,竟是921累積下來的恐懼,7.3級的大地震,嘉義震度6級,在那些夜裡,只要稍微有風吹草動,我便起身準備往宿舍外衝刺,一個月過去,沒想到震央換成嘉義,至少6級以上。寫碩士論文加上地震的壓力,我的身體無法放鬆,對電腦椅的搖晃總有著過度反應,最終背部僵硬形成舊傷。直至今日,每逢地震過後,我的身體就會反覆進入同樣的緊急狀態,久久不能緩解。

因此我始終相信,每個人的身體其實是苦甜參半的。即便是那些在網路上不斷以視覺霸凌我們的標準身體,也一定或多或少困於某個生命階段的創傷記憶,而唯有真正接受了苦與甜是共生的事實,我們才有機會掙脫那些無形的宰制,與身體真正的和解,作回真正的自己。

延伸閱讀

【文學相對論】陳國偉VS.陳思宏(四之一)時間與時差


【書評,小說】沈默/地表最強穿越
沈默/聯合報

想起林奕華劇場作《西遊記What is Fantasy?》,分四部(人人都愛豬八戒、人人都怕孫悟空、人人都恨唐三藏、人人都看不見沙悟淨),詢探世間眾生情感並收納光怪陸離景觀(如歌唱選秀節目),且讓吳承恩現身劇中,偽夫子自道講述西方(天)取經云云。此是對《西遊記》重新編碼,以後現代萬千法門解構經典,講述當代的癲狂癡迷錯亂。

《匡超人》亦然,唯駱以軍做來更孤狂魔瘋更教人舌撟不下眼花耳熱目不暇接。他將西遊一行帶到現時,儼然神話公路電影──古仙怪來到高度演化的如今,恐怕也有無可著力的迷途之感吧。美猴王等都被困住,似如《羅根》裡又病又廢金鋼狼、X教授,無從容身東遁西逃。駱以軍再總和其他現象,寫造成無限擴增的萬花筒故事,讓人忍不住驚奇!

啊,足以與魯西迪(Salman Rushdie)、閻連科同場競技且尤為高絕的駱以軍回來了。讀《女兒》,老覺得著迷量子力學、哲學的小說化的駱以軍,失去與世界同步悲傷的能力。董啟章寫:「『意淫』到了最後,就是藝術的昇華。」《女兒》也是昇華為藝術的意淫大作。像讀《心》,《女兒》亦是氣虛殘弱得無以為繼。

但《匡超人》將疾病書寫昇華到極境,其陰囊破洞隱喻人類千百年文明也不外是一小破洞的生寂長滅。是的,駱以軍展示病痛也能是全新宇宙入口的小說高度。有洞才有生,才有美猴王。沒有洞,就沒有修補可能,沒有進出路徑。如果說西夏旅館最後演進為承載種族滅絕史的移動裝置,則美猴王妖身魔體更是人類文明史的無盡化身,駱以軍細細論述層層推演洞與猴子的最大性。《西夏旅館》、《女兒》、《匡超人》可視為駱以軍的當代(文明)史或宇宙史三部曲。如是,《女兒》實驗力場(測不準、粒子互纏)寫法,就不止文字遊戲,它是通往《匡超人》的必要試煉。

《匡超人》乃駱以軍的狂野追尋,是大小說家的架式之作,其唬爛神技經過身體與生活磨難(或已九九八十一劫),就打破小說的思議。這是破碎虛空的小說,也是收錄無盡的故事的小說,把什麼料都打混,萬事萬物,內子宮到外太空,皆可透過文學技藝、小說複眼複視纏結,以迴旋重奏螺旋複調建構成龐大奇觀,而他何其珍重傷悲地凝視思維哪,也幾乎能算是百科全書吧。

何以是《匡超人》(《儒林外史》,匡迥,號超人,原為純樸良善後來徹底墮落浮華顛倒),而非《美猴王》(美猴王作為獨立章,共54小節)?匡既是誆(騙),也是框(架)。說到底《匡超人》再飛天遁地奇神幻怪滿載,都還是傾訴人世之書。《西遊記》不過美麗大幻影,《儒林外史》詐騙之境才是現世的真實樣貌(其實《西遊記》位階排序訛騙欺瞞何異於《儒林外史》)。或許人類從來沒有向前演化。於是《匡超人》(身破體敗的超人們)遊走現實與幻想,以最華麗虛構逼近最慘酷真實(不也近似那部痛婊漫畫英雄電影浮誇幻想之術的《鳥人》)。

王德威說洞的故事,我則以為是穿(越)的故事。駱以軍寫的破雞超蛋蛋洞,比村上春樹不痛不癢可笑中年男性幻想的空氣蛹優異太多。黃易寫《尋秦記》,就有穿越小說誕生(他當然不是第一個寫時空穿梭)。唯在《匡超人》後,要講穿越,沒有哪一本比《匡超人》更強,像《X戰警:未來昔日》把意識送回到過去身體,又或周星馳《齊天大聖東遊記》大開時間玩笑的月光寶盒。

畢竟,《匡超人》不止穿越時空,穿越當前各種風潮(Youtube、骨董鑑識等),還穿越小說們、電影們,穿越齊天大聖腦袋乃至於宇宙全景,它無疑地表最強穿越(小說)。如同零雨神祕完美、述說「我穿過」的〈縫隙〉:「想告訴別人/宇宙的圓與虛無……我決定投向你/那面牆與牆/之間的縫隙/樸實而且窄的/而且沒有人通過」,駱以軍當真壯闊凶猛穿過無人通過的洞天,即便他只是破雞雞超人。


【閱讀,世界】周昭翡/地理與生命的延伸
周昭翡/聯合報

十九世紀挪威探險家弗瑞德約夫□南森,被譽為「現代極地探險之父」。在這波興起於歐美各國的極地探險熱潮中,北極點猶是充滿想像、魅力無窮的未竟之地。南森廣為閱讀並研究過去探險的相關文獻與方法,觀察且記錄自然界種種變化,包括氣溫、冰層、植物、洋流和愛斯基摩人的生活,提出了「極地漂流」的理論,讓船艦凍在北極附近的冰塊中,隨洋流漂至北極點,這種以順應潮流取代違逆抵抗的方法,與老莊哲學中柔能克剛、因勢利導的概念不謀而合,是史上首次航向北極的重大實驗,為此打造了一艘適應極地的「法蘭姆號」,船艦不再是推動向前的交通工具,而成為強韌又溫暖的冰上城堡。

「法蘭姆號」在1893年啟航,備有五年存糧。由於精密的設計,船上一切猶如頂級豪奢的郵輪之旅,南森形容其「完全就像將整個歐洲帶在身邊」,因為活得過分舒適而感到羞愧。當船艦無法漂流到接近北極點時,他改以狗拉雪橇與皮筏的方式,由二人帶著廿八條狗繼續前進,才算開始真正艱辛的旅程。因為糧食有限,必須精算人與狗的體力耐力,採取一邊前進一邊屠狗餵狗的策略,熱情與冷酷並存的過程令人不忍卒讀。最終雖未達北極點,但在1895年4月7日抵達北緯86度14分,打破人類當時北行的紀錄。終在1896年返回家鄉挪威。

探險的意義為何?脫離舒適圈,把自己拋擲在不確定且生命可能瞬間消逝的環境中,摸索如何應變與規畫,那不是浪漫情懷,而是真實的人生與毅力的試煉。人的感官視覺在那樣的狀態下產生迷惑,譬如因霧氣掩映而以為撞到巨大冰山,趨近才知只是漂浮的汽油桶。時間亦難以辨識,永晝的陽光,導致生理時鐘紊亂無序,曾經起床以為早上六點,從陽光照射的方向才發現竟是晚上,足足比平常多睡了十二小時。有時時光飛速,處在措手不及的備戰狀況,有時接連數月,時光靜止不動在原地打轉,漫漫長日不知如何消磨。

長時間因應突如其來的各種變化,使初始的自信變得患得患失,而為解決接踵而至的問題,必須面面俱到,快速應對,內在的潛力遂被激發出來了,更是某種心靈圖象的展現。南森日記的精采內容,文學的語言和哲學的思考,在在如冰晶般令人屏息。探險隊成員各擅勝場,各有斬獲與故事,對這未知領域的觀察,一如千變萬化的北極光,美不勝收無以言詮,只能儘量圖繪實景,留下第一手紀錄。南森感嘆:這美景卻無任何生靈可以欣賞,那麼美景的意義何在?宇宙的不可思量超出人的肉眼和意識想像,旅行不僅是地理的、更是生命的延伸。帶著異地的眼光回返,尤其是歷經那段未知之境的洗禮,生命更藉此擴大到廣袤無限的空間,感受到過去不曾感受到的境界。當再度面對現實人間,該會有另一番體悟與心境吧!

極北之旅後,南森因著他在國際上的高知名度,代表挪威參與多場外交活動並出任挪威第一任駐英大使。1922年還因為國際難民人道救援上的貢獻獲頒諾貝爾和平獎。從這部《極北之旅》中可以看出他的熱情與活力,充滿哲思的文采和對生命的關懷,在在預示了他日後的政治建樹,更指向了一種文藝復興時期的「全人」理想。


【閱讀,新詩】顏艾琳/昨日之蛇已捲風化龍
顏艾琳/聯合報

「寫作即是對殘酷命運的一種報復。」這句話對成立超過一甲子的創世紀跟同年代的詩人們,不僅是箴言,而是親身經歷大時代的輾壓,只能以詩文將命運刺青,成為自己與讀者的一種圖騰。不論是王慶麟將自己變成□弦、宓世森寫成了辛鬱、羅顯昌成為商禽、張德中筆名張默……筆名其實都有時代背景。台灣為何在五四運動後沒有承接抒情,而轉為隱喻的象徵派?何以詩僧周夢蝶跟詩魔洛夫同代誕生?孤苦自修與成家立業,是兩種出世入世的選擇。詩,也都是他們對付無常人世的法器與武器。

1950年代,湖南軍人莫洛夫在金門坑道裡領受砲火威脅,寫詩的他感到死亡的逼近,於是寫下了〈石室之死亡〉第一節,詩人洛夫於焉誕生金廈砲彈之中。受到當時政治環境的氛圍,陸續寫成的長詩,盛載了軍中詩人洛夫對生死、反戰、脫離高壓現實的省思;用隱晦詩文抵抗的詩人,只好提煉壓縮文藝意象,藉由19世紀歐陸崛起的象徵派,指涉心中的無奈、憤慨。台灣的意象詩風在洛夫、□弦、商禽等人的帶動下,繼承了中國詩詞華麗的詞藻、漢字的聲韻音線,又融合了西方新潮的文學觀念,影響台灣詩壇至今。洛夫在《魔歌》詩集自序,「真我,是一個詩人唯一追求的目標。要想達到此企圖,詩人首先必須把自身割成碎片,而後揉入一切事物之中,使個人的生命與天地之間的生命融為一體。」呼應了自〈石室之死亡〉以來的精神。

而2018年1月出版的《昨日之蛇》,再度體驗詩人「物我同一」的自白。《昨日之蛇》收錄洛夫分散於各詩集中有關動物、昆蟲的41首作品。洛夫認為,人與動物都是天地間的生命個體,有自然的依存關係,頗有天人合一的靈氣對應。從觀察動物與昆蟲的生態與習性,挖掘人類和動物的互動與意識上的圖騰,以詩人擅長的象徵手法,從外表描繪而進入人與動物的心智鏡觀,反照或折射的虛實樣態。

在「不見並非不在/今天牠又溜進我體內/和尚們鄙之為妄念/我卻好好養著牠/供著牠,讓牠成仙成佛」作為書名的〈昨日之蛇〉詩句中,表面上讀到似乎描寫昨天遇蛇的驚嚇,而那抽象的駭然恐懼,於今日卻變成比真蛇還恐怖地鑽進了體內。蛇,就變成了人所害怕的象徵。洛夫怕什麼呢? 讀者又怕什麼呢?自我乃累積過往錯誤、實驗、失敗才成就現今的模樣,而摸索的旅程中,勢必有不為人知的、不欲再提起的情事。那些就幻化為蛇來糾纏、來不時吐信、來脅害今日的我。如何超脫舊我所懼,得一自在?這是如同莎士比亞to be or not to be的大哉問。

猶記得3月3日在台北飛頁書餐廳舉辦發表會,高齡又身體有恙的洛夫,光是從下車到走進只有兩階的大門坐定,大約就十幾步的距離,就已喘到需要呼吸氧瓶,我上前攙扶時喊了一聲「老師」,聲音哽咽,紅了眼眶,被師母跟周遭的人捕抓到。因為認識洛夫老師三十年來,從來沒見過他如此虛弱,我心疼得緊,師母也以眼神安撫我。在非常低調的宣傳下,現場來了二、三十位老朋友,向明、林煥彰、尹玲、白靈、朵思、許博允、吳鈞堯、張國治、黃克全、王學敏、葉鳳英、孔維勤等作家,及來自兩岸的近百位讀者熱情相迎。一看到滿滿的現場來賓,洛老趕緊恢復平日的紳士樣態,而主持人遠景出版社發行人葉麗晴趕緊用輕鬆方式,讓參與者向洛老說幾句話介紹自己跟洛老的關係,藉此讓他儘量不說話,保留體力。

不知是誰發動,一開口都說我是洛夫的鐵粉,後來大家都連著說是他的鐵粉,只有瓊芳師母說自己是洛夫的老婆、祕書、煮飯阿姨、家管、看護,所以比我們這些讀者還高一級,「我是洛夫的鋼粉」幽默的撒嬌方式,炒熱了氣氛。坐在一旁休息的洛老終於說了一段話:「關於出詩集這件事,□弦說他是早年結紮,我則是高齡產婦。這幾年每年幾乎都出一兩本書。這本詩集整理時,我太太說,好不容易出了一本孩童可以讀的動物詩集,不過有些人未必會喜歡《昨日之蛇》作書名,畢竟聽到蛇會怕。其實這是一本寓言詩。蛇是帶邪性的,我把牠當作慾望的象徵;人人心裡都有這樣一條蛇,慾望強烈發作時,蛇就會鑽進心裡去,有時會感到罪惡感,牠就跑出來,溜進草堆不給人看見。」當時洛老邊說邊氣喘,但說話思維還是很清楚的。

3月19日傳來洛老仙逝的消息,我等到心情平靜後才翻開《昨日之蛇》。扉頁上有洛老的題字,然後我提起筆,一行一行讀下去,該註記畫線、寫下心得的功課照常進行,忽然一條蛇從書裡鑽進我心中,那是洛老跟我三十年來種種的回憶。我沒有因畏懼而顫抖,因為那蛇是從昨日的溫暖藏處而來,還伴著蝴蝶、游魚、豬、猴子、老鴉、松鼠、浣熊、貓……我微微調整好讀書的動作,擦掉眼裡即將泛出的淚光,心想,就讓牠們跟著蛇,一起盤據在我的心窩吧。


幾米/空氣朋友
幾米/聯合報
幾米〈空氣朋友〉
幾米〈空氣朋友〉


林文義/吶喊之靜
林文義/聯合報
工人用加壓的水槍沖洗樓層牆面,嘁嚓作響的躁音外加偶爾噴濺在陽台前簷防雨罩的碎沬,相應懸吊在工事升降梯放聲交談,幾近嘶吼;忽然之間,我想到死去百年的魯迅,留存過一帖題名:〈吶喊〉的文字。

文字那般安靜,作家那時的心如此躁動。

那時代不安靜,裂解、支離的古中國。

坐在藤椅間,長袍男人小鬍子抽著菸。

書房紙窗外一棚紫藤花開得正美,距離百尺的胡同外大街,學生和軍隊怒目對視;抗議的白布招在秋風裡無助飄搖,軍隊冷冽的排列,前排持棍,後排步槍上膛,國民革命軍的再革命宣言,就是要強勢壓制力爭自由的人民。

那是百年前的中國,這是台灣百年之後。

秋時日常,雨天陰暗,晴天塵霾。官方一再警告,儘量少外出,在外必須戴口罩。抗議的群眾依然猶如都市游擊隊,揮舞標語,頭綁布條,口罩上畫著驚心的「×」字……

灰色鴿子降落在對面樓層的冷氣板上,一伸一縮的頭頸打著老式的摩斯密碼,胸腹間閃過的紫藍光暈,彷彿啣著一蕊何處而來的紫藤花瓣,而樓層下的巷道正進行著路面構工。

震耳欲聾的機具轟然,相互吶喊的作業人聲,用力再用力的吼叫!安安靜靜的是俯視不語的鴿子,灰色的羽毛,應時無日的漫天塵霾,誰給牠一個口罩呢?

洗淨樓層積汙之後,即將裝上輕金屬防鴿網。打著摩斯密碼的聰明鴿子是否惑然地互問──人類不是稱美我們象徵「和平」嗎?他們何以重建早就拆除的柏林圍牆,隔離或驅逐的明令和暗示?呵,禽流感帶原者是罪名……

晨光乍現,我慣於讀和寫的書房外陽台泡一杯咖啡,靜看百尺外幽幽山色方醒,蒼茫的綠靜靜地回眸;一隻鴿子撲翼而至,無畏的斂羽在咖啡桌緊靠的紅磚短牆上,道著早安。

咕嚕之音,低微的鬧鐘,比人還安靜。

街頭舉牌,無聲無息

相信是在思索關於

存活的此時和過去

歡迎光臨,坐擁華屋

有夢最美?希望相隨

富者有夢,貧者虛無

風吹雨打,晴與陰皆無季節感思,就是舉著售屋廣告牌的紙片人。面無表情,狀若假人,是流動位移的肉身電桿木,還是古老墓穴中壁畫的預言,自成隱形且通透般地融入風景。

不思不想,猶如鹽風烈日下,日以繼夜的一株雜樹,被輕賤且視若無睹。一張張摺疊整齊的售屋廣告單,懇請你施捨地按下前座車窗玻璃,容以遞入;哇!雪銅精印的彩麗影像,彷似巴黎塞納河水岸、紐約曼哈坦中央公園、杜拜棕櫚狀的海灣別莊……座車中人,同樣面無表情,狀若假人;不是故作殘忍不屑,原諒他此時正苦惱著下午三點半的銀行,剛軋入的客戶支票是否兌現成真?

靜靜之求,車窗內外其實都在內心吶喊,外在故作沉定之人。暗念佛教懺悔文,默禱聖母聖子聖靈三位一體之庇佑,最心虛最孤寂。

都是金錢遊戲。都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連呼吸都困難,紫霧超量,季節風最無情,從太平洋吹過中央山脈,那是台灣已然彎曲的背脊,頸椎四至五截的長年骨刺疼痛不已。

將自我試圖絕對的隱匿,百坪豪宅或是陋巷間即將傾圯的老公寓,富與貧一樣要回家,同般地入夜後必須沉睡,只此相與時最公平。

公平的安眠於六尺見方的寢臥,但願彼此皆無夢,最怕夢見青春時自以為是最愛的人。

從前的禁書:馬克斯《資本論》呼喚未來一個公平且安樂的社會主義世界,你終究察覺這位先知者竟然因為貧困的絕望,病死異鄉。

烏托邦本就不存在人世,連夢都不允許。

驚夢乍醒,今夕是何年?離身的靈魂飄移到無有之鄉,雲和水、日與夜,想哭泣都沒有眼淚……安安靜靜,死寂的沉默,你在何處?

靈魂說:你坐下來吧,我為你打開潘朵拉盒子。螢光乍起,原來是自己慣性的按開電視調頻器,屏幕不是關心的島國即時新聞──

明啊栽□氣力,保力達P!

久未寫作的好小說家,精采的文案策畫。請好好的,華髮親切的台灣歐吉桑,別在浴室踩空跌破頭,都是可領老人卡的年歲啦!你看著看著,不由然濕熱了眼眶,歲時多不容情。

青春期用力吶喊,秋晚之年逐漸靜默。

靜默只因為心事未了

相信或不相信

完美的人生怎如此?

倒杯夜酒撫慰哀傷

明日我也是舉牌人

現實華麗,內在虛無

好整以暇,三宅一生螢黑穿著,靜肅寧謐的跨國銀行頂樓貴賓樓接待室,仰首垂降的水晶吊燈,紅白美酒以及漂亮寶貝的侍酒美少女。你手握喊價卡,決意搶標藝術品,廖繼春陳澄波李石樵楊三郎是已故前輩,戰前他們從東京回來……黃銘哲廖修平郭振昌賴純純,戰後嬰兒潮一代人,誰將是你家居牆間的一幅風景?

高雅優美的手姿握卡,準備合宜的嗓音。

打著蝴蝶結,阿曼尼西裝的帥氣拍賣官,一槌定江山,問你是否肯定、決然地嚴選一張畫、一座雕塑,抑或為疲倦的妻子,就送她一枚頂級粉紅鑽戒,在今夜回家時將之輕柔喚醒深睡的她,安靜不語卻也深情款款的獻予,只要短短的一句話,四個字──祝妳快樂。

祝妳快樂,我快樂嗎?丈夫反問著自己。

猶記得回家的途中,紅燈停車,駕座前望,街道旁夜暗處,還是站著孤寂的售屋廣告舉牌人,彷彿暗夜遊魂。他打著哈欠,車中人同步陪個哈欠,都疲倦了,我們都是生命旅途中的趕路人嗎?很想將車緩慢挪近暫停,按下緊閉的車窗玻璃,問那路旁的舉牌人──夜寒露重,好辛苦哦,能否有幸請你喝杯熱咖啡?

7-11或者全家都好,暖暖身吧。

一樣都是舉牌人,目的都是要他者看見。

一塊錢和一百萬元,都是為了謀生存。

看那舉牌人多沉定,全然安安靜靜。

自以為財帛豐盈之人同樣必須放聲吶喊!

怎麼竟然視覺忽而濕濡未明,現實人生斷然不允許顯露真感情,脆弱會被折逆,美與愛的純淨會耗損競技場上的壯志豪情……

夜寒露重,勞累的舉牌人,你一定很冷。

售屋廣告以及藝術拍賣,同樣地謀生。

真的把車緩慢靠近,面無表情的舉牌人。

請你喝杯咖啡好嗎?靜無回應,那人指著牌子,猶如無人接聽的手機語音──買房子,請撥牌子上的接待所電話二五三三╳╳╳╳。

安安靜靜,沒情緒,不訝異,夜這麼深。


朱和之/佳日的憂鬱
朱和之/聯合報
我常常感到一種佳日的憂鬱。

顧名思義,這發生在天氣很好的時候。台灣只有在春秋兩季會有難得的佳日,天空晴朗蔚藍,氣溫二十三、四度,濕度不高,而且空氣清淨舒爽。之所以難得,是因為夏季長,春秋本來就短。而且晴天只要持續兩日以上,在微風環境下空氣汙染就會逐漸累積,變得霾濁不堪。

大佳日一年中也許不超過十天,放寬一點把還算漂亮的日子也算進來,頂多三十天吧。

然而春秋時節也是人們情緒波動最大的時期,輕則莫名浮躁,重則憂鬱發作。佳日來臨之前,往往是漫長的陰雨天,濕寒灰幽把人往死裡憋,然後忽然晴空一掃,太陽公公拍著手吆喝:來啦來啦,年中難得的好日子又擱來了,喜歡好日子的朋友千萬別錯過啊。於是人們就歡然踏上草地、擁抱佳日……不,人生哪有那麼順利,這時人可能還被陰鬱的尾巴勾纏著,心裡一腔寒愴,外界卻溫暖燦爛,巨大的反差會讓人自慚形穢,更加難以承受。

也可能心情沒有問題,但被困在辦公室或工作上難以脫身。越走不開,窗外的日子看著就越美麗,心情的苦悶也就越濃重。只能自我勸慰:你糾結什麼呢,天氣再好誰不要工作,誰沒有責任在身上,憑什麼你就有資格痛快地享受?然而一旦冒出這樣的念頭,也就算是徹底輸了。這時如果一朵濃雲飄來遮住太陽,或者抬頭發現天色已然暗下,甚至會讓人鬆一口氣。

好日子會擺出誠懇而自在的姿態邀請你。帶著春信的舒爽微風不僅鑽進肺葉,還會把你身上所有的毛孔都輕輕撬開。柔軟的斜陽看似不經意落在紗窗上,抹開一片曖曖澄光,又把植物的嫩葉打得透亮,讓萬物呈現一種空靈的姿態。好日子不魅惑人,祂只是優雅但不停歇地走著,隨你要跟不跟,讓你看著祂無可珍惜地悄悄遠去。

當然我也有不服輸的時候,佳日來了就勇敢地迎上去。人在辦公室就蹺班,手上有工作就丟下,家裡有事管他的,就出去踏青跑步騎車。確實有很開心的時刻,身心都獲得洗滌。但更多時候,拋下責任的愧疚感如影隨形跟在腦後,令人無法安住於燦爛美麗的當下,甚至覺得自己不過是個竊賊,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享受得手的贓物。

好吧,偶爾也是有萬事俱備的好運氣。遇上個大佳日,剛好不用上班也沒有急著要交的工作,萬幸昨晚沒有失眠,身心狀態都還過得去。但出門一看,日子也就是日子而已。

最舒服的日子,就是讓你忘了日子的那一種。而心緒奔逸無住的人,在完美的日子裡,也不過是換個地方騁其意馬心猿罷了。就像我經常在音樂廳裡走神,對舞台上激昂的演奏充耳不聞,良久之後才忽然醒悟自己花了幾百塊坐在那裡編織雜念。走進佳日裡也常如此,等陽光消失,地面失去魔法般的色彩,才意識到自己什麼也沒有抓住。

但這些都不是最致命的,佳日真正的極意是,在所有內外條件都完美的狀況下,你也領受了日子的美好,卻因此生出某種感懷來。古往今來,苦於佳日的人不絕於途。永和九年,歲在癸丑;壬戌之秋,七月既望。本來都是好端端的佳日,看似一次無害的出遊,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白露橫江水光接天,合該流觴吟詠、扣舷而歌,誰知冷不防一個寒顫,想起人世苦短、身如蜉蝣,於是深深慨嘆起來。

十七、八歲時初讀《赤壁賦》,深深著迷於「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的超然曠達。江上清風山間明月,取之無盡用之不竭,多麼美好。但對《後赤壁賦》就整個不明所以,全篇就寫跟朋友趁著佳日去赤壁夜遊,自己拋下友人爬上山巔鬼吼鬼叫一番,然後回到船上看見一隻孤鶴飛過,玩累睡著之後夢見孤鶴幻化成道士來問自己好不好玩……這什麼跟什麼,在《赤壁賦》那麼精雅高妙的文章之後,怎麼來個境界倒退這麼多的東西?

但我現在多少可以體會了,縱使人再曠達,短短三個月間見到江山景物全非,落木無邊,自己對著世界呼喊,看似群山響應,實則僅是一瞬息間的夢幻泡影,不得不愀然而悲、肅然而恐。只能把自己的命運,投射在長鳴而過的孤鶴之上。

你看,好天氣多可怕!

最好的對策,還是該幹嘛就幹嘛。外面日子好,有緣得閒不妨出去晃晃,如若不然,窩在室內工作、掃除、看書、睡覺,畢竟不枉。此心安處,即是佳日。不過說得好聽,做到實難。說不定今天晚上,我也作個仙人來訪的夢。住在燠熱島上,戛戛長鳴的孤鶴是不會有的,那興許是貓咪孤高的形影在暗巷中奔跑吧,咪嗚!


【慢慢讀,詩】陳育虹/影子
陳育虹/聯合報
她的眼睛綠得像火

鬼火,毛色純黑

瑪莉安納海溝的黑

黑得發出星光

我該叫她綠,像四月

或者黑

一種缺乏

她讓我覺得缺乏

來來去去影子一樣

安靜貼著牆

她或者是底片裡的閃電

從來不是真實的

但今天她敞著胸口

要我愛撫

甚至給我她的喉嚨——

她咬我,她知道我不怕她咬


【文學與社會 系列座談】4-2 楊佳嫻、洪儀真 〈文青之死(?)〉
聯副/聯合報
為促進文學與社會學門的交流與對話,東海大學社會學系、中國文學系主辦,東海大學共同學科暨通識教育中心、聯合報副刊協辦「文學與社會」系列座談,每場邀請兩位與談人(作家與社會學者)就文學創作與社會議題之共同關懷對話、交流。

第二場將邀請詩人楊佳嫻、社會學者洪儀真(東海大學社會學系兼任助理教授)對談〈文青之死(?)〉,時間是4月11日(星期三)18:30-20:30,地點在東海大學創意設計暨藝術學院C114,歡迎與會。活動詳情請上網查詢:https://www.facebook.com/LiteratureAndSociology/(桂樨)


  訊息公告
當聘請機器人讓股價上揚…
麥當勞去年宣佈決定今年前底在2,500家門市設置自助點餐機,不僅股東歡欣鼓舞,華爾街也捧場,股價因而節節上揚,一度創下歷史新高。這是麥當勞「未來體驗」計畫的一環。

白衣+牛仔褲普通到不行 席琳娜靠一件Levi's搭出耐看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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