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湯不只是澡堂，更是普羅大眾的社交場所
「快把衣服脫了吧，要受不了了。」朋友庭急促地說。
「拜託再給我一點時間，還是有點害羞……」我扭扭捏捏。
「再這樣就沒有下次了。」庭把頭髮綁起來。「被妳氣死！」
我們在人來人往的更衣室裡拉扯，木製地板被我踩得吱吱作響，身旁不時有幾位裸體的歐巴桑經過。是的，我正在京都的某間錢湯半裸著身子。一直都不敢在人群裡赤裸身體的我，過去在台灣也從未泡過溫泉，這次到京都旅行有個願望，就是體驗當地的「錢湯」，準備在日本的公共澡堂迎來第一次全裸挑戰。
據說近代第一間錢湯出現在1591年的江戶（東京），因為早期日本民宅鮮少安裝浴室，庶民們若想舒服洗澡，便會到大煙囪燒熱水的錢湯，順便與街坊鄰居聊天交流八卦；換句話說，錢湯不只是澡堂，更是普羅大眾的社交場所。全盛時期日本有兩萬間以上的錢湯，但隨著衛浴設備的普及，現在只剩不到三千七百間，錢湯文化逐漸失溫。
恰好到京都打工度假的庭，住處附近就有一間錢湯，於是在一月的寒冬中，兩個台灣女子提著盥洗用品緩步到了「梅湯」。梅湯的外觀相當復古，從街道上就能遠遠地看見屋頂的霓虹燈招牌，紅黃綠相間的大字閃閃發光，我喜歡得不得了，忍不住上網查了資訊，才知道原來此店已有百年歷史。
梅湯的現任老闆並不是家傳事業，而是單純熱愛錢湯文化的年輕人，在幾年前得知常去的梅湯打算停業，決定租下來經營，並著手解決客源日益減少的問題。新老闆除了拉長營業時間、歡迎刺青者入浴（日本許多澡堂跟溫泉是不讓刺青者使用的），還會在公休日舉辦live音樂會或是「落語」活動，把梅湯重新塑造成地方的文化中心。空間上也有許多英文告示體貼外國客人，並販售各種年輕人會瘋狂購入的可愛文創商品。
一進門就被熱呼呼的暖氣給擁抱，脫下鞋子進入大廳，吸收多年人情與暖意的木造裝潢釋放出和緩的氛圍，剛剛開門帶入的寒氣已消失無蹤。置物櫃也是最傳統的木牌鎖，感覺不小心推開某扇門，在這裡穿越時空的話也不意外。朋友在旁督促，我閉上眼，想像著百年前浴場裡熱鬧洗澡的畫面，一番心理建設後終於脫了個精光，準備到盥洗區淨身。
掀開暖簾，白霧繚繞的瓷磚牆壁上並沒有想像中的富士山彩繪，但環境十分整潔，各種彩色的臉盆跟小板凳，與一排肉色的身體線條相互交錯著。一開始我相當害羞，進入澡堂後反而放鬆了一些，不只是因為大家都忙著清洗自己與泡澡，更多虧我近視頗深，眼鏡摘下後視線模糊，恰好處於能看見路、遠視看不清表情的程度。心想，反正也沒人認識我，奶頭啊，解放吧！羞恥感隨著眼鏡一併摘下。
「我一定會靠自己的力量，把衣服一件一件穿回去。」我洗著頭，玩笑咬牙說。
「呵，不然我要幫妳穿嗎？」庭冷笑，在蓮蓬頭下沖了一身熱水。
很少泡澡的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溫暖
錢湯用的水並不一定是溫泉水，多數在都市內的錢湯會以加熱的地下水或自來水，加上一些礦物質或是藥材，作為不同池水的「口味」。梅湯有四、五個不同功效的浴池，有的溫度低一些、有的溫度高一點，還有顏色奇特的藥浴池，我們先選了溫度較低的熱水池。
沖了腳底後踏入池子內，熱水先從小腿到大腿，一層一層上升到腰際、到胸口，最後一口氣蔓延到頸下。長大後連澡都很少泡的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溫暖，像被溫柔的鯨魚含在嘴裡的一塊奶油。放鬆得笑了出來，忍不住想看大家的表情，這才發現可能因為是平日，浴場裡多數是當地的老人家，她們有說有笑地聊著我聽不懂的話。被這種日常的氛圍接納了，有一秒還以為我們是這裡的常客。
我興奮問庭：「可以幫我聽聽看她們在聊什麼八卦嗎？」
庭很快地答：「她們說，嘶勾伊，妳的胸部真小得斯。」
呀咧呀咧，真難聊。
我不耐熱，泡沒幾分鐘就要站起來透氣一回，但即使如此，高溫池還是吸引我前往挑戰。冒煙的大池子坐立了好幾位大佛般安穩的歐巴桑，我不安地把腳尖刺入試探，發現自己只要打算把身體壓入那滾燙的熱水，馬上就會反射性地彈起，果斷跟隨生物本能放棄。接著，把目標轉向最角落的小池子，裡頭只有一位浸在淡綠色水中看不清神情的歐巴桑，而不時竄出陣陣氣泡的池水則讓人想到巫婆的大鍋湯。我鼓起勇氣泡入沒多久，發現身體有些異樣。
「有沒有覺得身體怪怪的……」我的表情有些扭曲。
「嗯，好像有點，麻麻的。」話剛落下，庭指著牆上的小小告示牌淡淡地說，「電□風呂，哦，這是電療池。」
難怪我的肌肉不自覺地在抽動！我詫異看向那位泡了許久的歐巴桑，只見她嘴邊浮起若有似無的笑意。我努力地壓制自己想跳出電療池的衝動，總覺得要多待幾秒才能看看有什麼效果，過沒多久，我突然開始發笑。
「啊哈哈……啊哈哈哈……好麻啊哈哈哈哈哈……」顧不得他人的眼光，我笑得停不下來。
「妳大概是瘋了。」庭早已起身，不打算理會看起來詭異的我。
突然間，經歷幾次抽搐的小腿有些不對勁，決定要站起來的下一秒……
「抽筋……抽筋了！」我抱著小腿哀號，濺起朵朵水花。
這位朋友平時說話冷淡，但緊要關頭還是伸手拉我一把，並對旁邊的歐巴桑示意我們沒事。我唉唉叫著按摩小腿，想到自己全裸被電到腳抽筋，忍不住笑到流出淚油。
「妳真是瘋了啊，哈哈哈。」庭終於嘴角失守。
動畫裡泡澡後都要來上一瓶冰牛奶，我們離開前當然也這麼做了，只能說就像火鍋湯底煮成的海鮮粥，那是最後的精華，有機會請務必要試試。重新到戶外接受寒風的摧殘，我回頭看著梅湯的霓虹招牌，嘴裡還帶著淡淡奶味。意識突然有點恍惚，也許剛剛真的穿越了時空回到初生之際，那時也是一絲不掛地感受洗澡的新奇吧。
這幾年的戰鬥澡彷彿只是道機器保養的程序，把髒汙洗去，感受也洗去。泡澡雖然挺麻煩，但讓人體悟到活著本來就是件麻煩到產生趣味的事情。回到台灣後，我開始探訪各地大眾裸湯的旅程，當然，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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