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討論分手(三之二)/宣言篇所有的投票都以為是自主的,所有的愛情都是自願的,這正是民主制度被發明以來最大的幻覺……
大選前夜,十點後停止一切競選宣傳活動,太安靜讓人錯以為乾淨。大選前夜,宜單不宜雙,做什麼都像在密謀。大選前夜,滿街肅殺,插得太密的旗子半天拍打,我們躲進空蕩蕩的咖啡館,A感慨的說,什麼都收了,我們還沒等到一場好聽的演講。好久沒有一次偉大的演講出現了,最近一次聽到是什麼時候?學運時姚人多的場子?他在台上呼喊,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但那個時候,我真心想把自己獻出來。
我說是啊,「真心想把自己獻出來」這件事情本身,不就是愛情嗎?演講多重要,所以我們都該去學演講。演講振奮人心,演講可以釣到馬子。看理察.耶茨便知道。他的小說《真愛旅程》裡,男子靠演講術在戀愛裡所向披靡。他去泡公司的女員工,飯局上憑一張嘴開啟一場感情,「他一刻也沒有浪費,句子傾瀉而出,文章自己組合,長出翅膀,趣聞會在適當時機自動出現,接著再讓路給莊嚴的雋語。」、「在經濟話題快讓她無聊的時候,又用哲學將她帶上雲端,再用一兩句俏皮話把她帶回地面。」
一切還沒開始他們已經像做了一回。那就是演講的妙處。所有高明的演講都是一次調情。你要去試探,你表現得像個靦腆的新人,其實內心城府比台北一◯一還高,心機櫛比鱗次。你派出騎兵或偵查艇,放幾個餌,丟出一些話題,一開始像是漫談,不著邊際,什麼都可以說,其實是聲納慢慢縮於一束,分辨他細微的動作,挑眉還是肩膀微微抽動,哪些是他因為尿急抖一下,哪些真的打動他的心。然後你修正方向,加重火力,你慢慢輸出字詞,有的像橡膠滑彈,有時如金鐵材質小鋼珠嘩啦嘩啦狠打在他心裡像午後一陣暴雨,隔開了別人,連自已都隔出來了。空空的,好讓位給你。你調控聲音大小,你決定發話位置高低,適時緩緩氣,舒舒心,其實連沉默都是一種進逼,放著讓他想,逼著要他認,直說到他若有所思,隨著你打響指點頭或搖手,兩眼泛濕嘴唇微張,乃至有一刻,那麼驚詫的發現,把自己交給別人,其實未嘗不是一件壞事,靈魂像透汗濕了般,孔洞都開了,那麼舒愜的,一具大鋼琴正被骨節稜凸的手指精密調音。「把全國分散的力量擰成一股繩」,孫中山用演講搞革命。而有人可以光憑舌頭把櫻桃打結,有人以唇齒纏綿,在身體疊合前心神已經交纏成一條麻花。
希臘人很早就告訴你了,他們穿得少少,在澡堂和街道轉角披衣當風辯論著。不,辯論並非民主,穿得少少才是。希臘人把身體分成冷身體與熱的身體。他們認為,修辭術能使身體變熱,言語可以提高身體溫度,一場激情的演講足夠讓希臘露天議場變成西門町地下浴場,發燙的身體接管血管擴張的心,那一刻身心一體毫無窒礙,乃至你有了「自由」的錯覺,所有的投票都以為是自主的,所有的愛情都是自願的,這正是民主制度被發明以來最大的幻覺。所以政治其實是感性的,民主號稱需要理智的選民,投票則經常變成理智的選民所做最不理智的行為。試想,那麼多次篩選與檢驗的機會,辯論會、政策白皮書、新聞與政論節目上資料盤整,一次又一次民調,但僅僅是因為投票前晚的一個下跪,一次哭泣,一個爆出來的猛料,乃至,碰碰,一兩聲槍響,情緒被挑動,一個動念。大權移轉,那一切和愛情多麼像,有人在拜票,有人在臉書更改交往動態。政治和愛情都源於情緒。太理智是不能在一起的。愛情發生的理由總是在事後才醞釀。
演講是說服。演講帶來征服。我們總在一場關係裡感受到專制,但那也是出於民主的選擇不是嗎?選擇出一名統治者。香港陷落成全了白流蘇,我們倒經常在把台北還是哪座城市拱手讓人之際想起一場不甘心的愛情。罷免是困難的,這個國家設計了罷免制正是為使人不能罷免,不然為什麼要把一切程序搞得那麼難?統治權這件事情啊,一旦決定了,很難翻轉,演講者與觀眾在聆聽裡決定了強弱,所以絕對,絕對不要先愛上別人。先認真就輸了,到那時,你只有兩種選擇,甘願臣服,或被流放。之於後者,那就是分手的發生。離開之前,百感交集,最後一眼,「對進步團隊的無情,是偉大城市的象徵」,1998年陳水扁競選台北市長時敗選宣言。
很少有感人的勝選宣言。但經常有感人的敗選宣言。你知道敗選宣言的英文是什麼嗎?Concession Speech。你看那單字選得多好。「concession」,退讓。給予。彷彿一切與失敗無關。手是自己先放開的,十字架是自願掛上的。有一天,你會發現,愛過的人比選過的總統還多。一想到戀人已經換了好幾個,總統都兩任八年了竟然還是他,當初有多愛,現在只慶幸有人可以怪,到底是該哀嘆政治比愛情更永久,還是安慰自己至少還有點忠貞?
分手這檔子事,十八歲時你可以繞著操場吶喊,回家把什麼都燒掉,有多恨,咬著牙,對那幾個體己的姊妹淘兒兄弟檔說。反正你起個頭,他們會比你更恨,「當初我早就看出來……」一派義憤填膺,說得倒好像談戀愛就是你不對了。但現在你已經二十八了,你已經比二十八走得還要遠了。不是首投族,人家連拜票都不太會想到你。現在你分手只能哭一下下。到了你這個年紀,政治變得私密,誰都知道信仰出於自己的選擇,親戚別計較,但愛情卻變成公眾的事,真正的分手,早在第一次吵架,或是一次基於禮貌的乾吻之前就發生了,還是理察.耶茨,「也許,在我們察覺分開以前,我們已經分開了」,典出《年輕的心在哭泣》,往後的分手,都是儀式性的,發生在臉書,在合租的公寓還是只靠一張隔板分隔的辦公室裡,在共同好友以及過年逢節問你上次那個誰誰怎沒一起來的叔叔嬸嬸三姑六婆姨媽嘴邊耳間。你從眼角淚濕說到唾沫唇乾,一開始以為是上《SS小燕之夜》還是《康熙來了》,精華時段真情告白一次播出,後來發現,分手變成空八空空中醫診所廣告,螢幕小銅人身上千瘡百孔,再反覆都是一樣的痛,從清晨到深夜時段反覆播出。別人聽不厭,你先講膩了,我們都習於在廣告開始前轉台。
你可以不會演講,但你要練習好你的敗選感言。說到底,失敗就失敗了。還能怎樣?所以敗選感言都是說給別人聽的。跟他人討論到自己的分手時,越是傷心,越要笑。眼淚隨重力向下,嘴角則逆反情緒向上揚。「你可以哭泣,但不要洩氣。你可以悲傷,但是不要放棄。」,2012蔡英文敗選宣言。你講起過去總是淡淡的傷懷,思苦憶甜,提到對方時明示他的好,傷感他的叛逃。時不時把錯推給自己,「敗選的責任由我一肩擔起」,越不可憐自己越讓別人覺得你可憐,太可憐了,近乎可愛。「明天起來,要像過去一樣勇敢,心裡充滿希望,繼續為這塊土地打拚」。就是自己都不放棄自己,別人也才不會放棄你。說敗選感言不會改變什麼,但也沒什麼可以改變了。至少你做出告別。總是要說再見,才有接下來的重新相見。
A說,你好可憐喔你最好了你連敗選宣言的英文都知道耶你好懂喔你還讀理察.耶茨。A眼眶泛紅隨著我聲音起伏而有情緒高低。
我知道時候到了,我把頭垂低,放軟了聲音說,愛情是政治。但你知道嗎?愛情和政治不一樣的是,我從來不準備勝選感言。我從一開始,就是甘願輸的。
空氣裡滿是沉默。我沒有來得及說完,也不能說,成功的敗選感言,是為了下一次勝利作準備。那是真的,敗選感言是說給別人聽的。尤其說給那些你想贏的。當你對別人承認失敗,那都不是真的輸,而是為了贏,稍微低下頭,夠低了,下一次跳得才高。很多年後,誰會記得愛的理由,只會想起,有那麼一天,曾經為了你哭。還有會比這更接近愛的嗎?
像大選前夜的這一刻,A緊緊握住我的手。
我又一次認輸了,是為了想要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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