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心中都有瘟疫。就像卡繆說的:純潔,只是永不懈怠、時時警覺之下的產物。所謂的「善人」──那幾乎不被感染的人,只是疏忽最少的人罷了。而避免這樣的疏忽需要極大的、持續不斷的意志力……
「無論AIDS或SARS,腺鼠疫還是伊波拉,時疫惡疾傷寒雜病,這些人類的新仇舊恨天敵老友,總有些共通的特點。」來新加坡已經三月,他一邊瀏覽著卡繆的《瘟疫》,一邊心裡想著這樁被故鄉島上選舉八卦劈腿食安等煩人新聞淹沒的特等國際大事。
「第一,快速。突然地、壓倒性地、迅雷不及掩耳地襲來。當大部分人都還在抗拒這個事實的時候,它們便永遠地改變了我們。」
卡繆說得多好啊:人人都知道黑死病會在世界上反覆出現,然而我們仍舊難以相信這種東西竟然會在光天化日之下,這個我們以為醫療科技已經無所不能的時候,壓到我們的頭頂上,偷走我們的「正常」人生。事實上,我們大多數人,都是在猝不及防之下就陷入了困境。
就像戰爭這種蠢事。「當戰爭發生的時候,人總是說:多麼愚蠢的事,一定延續不了多久。然而戰爭雖然非常愚蠢,卻不因此就不會延續下去。愚蠢自有它本身的慣性,可以通行無阻;只要我們不這般自我中心,就會明白這個事實。」
他看著桌上剛寄來的壽險保費送金單──繳費二十年,然後終身保障。他不禁對這衝動性的購買啞然失笑──怎麼就信了那天花亂墜的Sales,以為自己真的能對這麼久以後的事預測而且負責呢?而黑死病給我們的當頭棒喝就是:「我們……忘了謙虛,總以為樣樣事情仍舊是可能的。人們照樣從商,安排旅行,構想計畫。他們怎麼會想到像黑死病這類的事情呢?這種東西會把你的前途剷除,把旅行一筆勾銷,把意見和計畫淹沒下去。他們妄想著以為自己是完全自由的,然而在黑死病之下沒有一個人可以自由。」
他把單據收進「重要文件」的檔案夾,眼角瞥到那紙結婚證書。如果保險未必保險,那麼我們又怎麼單單憑著一只戒指、一場儀式或一紙證書,就拍胸脯打包票地相信眾人見證祝福過的愛情一定天長地久?
「第二,平等,或者你可以叫它徹底的普羅民主。一人一票,同樣地,一人也只有一命。惡人不一定遭報,青壯也不見得『這災卻不得臨近你』」。(《詩篇.第九十一》)瘟疫降臨,直接弭平了階級系統──監獄中的死亡率,獄卒與犯人不都一樣高低嗎?在它的暴虐規則下,每個人,上從國王酋長天潢貴冑下至最卑微的販夫走卒皂隸苦役,不都暴露在同樣的判決之下?
16世紀的法國馬賽鼠疫時期,當地大主教貝爾宗斯,在敷衍了一切神職人員的日常祈福工作後,便在他的官邸裡堆放了足夠的食物與飲料,用高牆將自己與民眾阻隔以求免疫。那些一向把他奉為神明的居民們,震驚憤恨之餘,將屍體堆滿他的房子周圍,甚至將屍體拋進牆內,確定使他感染。
神啊,如果你對我們的愛都是一樣的,那麼當你降下憤怒之時,也請讓牧者與羔羊一起在你面前顫抖。他突然想到:或許這就是為什麼有關愛情的話題始終被歌詠不輟的原因──因為這是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曾經擁有,但卻絕對不會完全雷同的東西。我們總以為:這麼神聖的恩賜,是不該摻進太多世俗算計的。這世界之所以還有藥可救,是因為大多數人都還相信:不能一切事情,特別是愛情,都用理性算計,利害衡量。我們甚至不能忍受科學家試圖建立「體費洛蒙 = 擇偶條件」的嘗試,但卻不由自主地忌妒美女主播「絕對不向錢看但卻一一嫁入豪門」的美滿姻緣。
感謝上帝,不管是呆頭木鵝還是風流浪子,潘安唐璜還是武家大郎,任何一種男人都有享受愛情蜜汁醺酲的機會,也都一樣承受失戀背叛劈腿等帶來的各種宿醉不適的可能風險。
「最後,這類型巨大的傳染性災難,還會帶來『隔離』──等到所有作為都已窮盡而疫情仍然不得控制,當權者只好使出的殺手鐧。」
別、分離、萬重山,所有愛情故事的老套或者基調,現在也都變調了。登高臨水的空寂,謫居他鄉的落寞,撿盡寒枝的孤傲。曾經,摧裂心肝、魂飛夢散的長相思,黯然銷魂、百感淒惻的別離苦,挹注了多少江州司馬或奉旨填詞者的靈感泉源;現在,在一秒環行地球七圈的電波幫助下,千里關山不再險遠,「見面」變成視訊科技軟體點擊一下然後輸入密碼的事。
但卡繆的年代還沒有網路,因此《瘟疫》之中因為黑死病而封城的奧蘭小城民眾,便深受「隔離」這種最折磨人的、摻合最深的恐懼感的放逐別離之苦。信件先被禁止,然後電話又因為線路超載而限制撥出。唯一與外聯絡的路徑就剩下電報,而且僅僅限於所謂的「緊急事件」時才能發送──生、死、結婚。
「那些被親密的友情、親情,或愛情所締結的人,突然發現他們必須以十個字為限的電報來表達他們往日的情感。而由於電報上的詞彙會很快用完,祝福說盡,而強烈的渴望也很快就走向下坡,變成那些瑣屑的老套,例如:我好,常想念你,愛。」
不止愛戀,連痛苦都已經變成例行公事之時,這才是真正的幻滅。他想。
除了瘟疫的隔離之外,還有另外一種隔離──因為巨大空間阻隔的震懾而來的疏離與憂鬱。
昔人所謂的「南北極之外的世界第三極」──西藏便是如此。它太高、太遠、太神祕了。20世紀中葉以前,進藏之難,難於上青天。而西部阿里地區的邊城獅泉河鎮,更是常人眼中偏遠中的極險,邊疆外的邊疆。一年之中有大半年雪季,冬天大雪封山之後,基本上該城便處於完全與世隔絕的狀態。王力雄的《天葬》便引述了一位曾在當地工作過的漢人幹部的回憶:
「漫長的冬天總算過去了。『五一』以後,郵局接到通知:郵車已從新疆喀什出發奔赴阿里。」全城居民都引頸企盼,時時遙望西北方公路的盡頭。「黃昏時分,只見遠山腳下升起一溜塵煙,拖出了一條長長的尾巴。房頂城牆上的人們立刻歡呼雀躍起來:來啦!來啦!那望眼欲穿的渴盼,那即將到來的喜訊與可能的失去,激動得大家都熱淚盈眶了……」
接下來的場景更是如夢似幻,是假又真。半年之間的生老病死、悲喜嗔癡,都靜靜躺在收到的一匝匝信件之中,等著噬食感情脆弱的遊子。大部分的人會將信按時間先後排好順序,有人從前讀到後,有人從後讀到前。
於是有人先哭後笑,有人先笑後哭。短短幾十分鐘,所有的情緒都在幾十分鐘內衝突激盪地發洩淨盡。
而跟奧蘭城一樣,電報也成了當時阿里人們與外界的唯一聯絡管道。有一則軼事是如此鮮活地表達了隔離帶來的寂寞:一個想念太太到快要發瘋的黨幹部甚至發了以下這則電報,搞得全城皆知:「我昨晚作了一場美夢,趁你媽出去買菜,我啃了你一口。」後來這寂寞的男人為此付出了被批鬥成「資產階級思想氾濫」壞榜樣的代價。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瘟疫。就像卡繆說的:純潔,只是永不懈怠、時時警覺之下的產物。所謂的「善人」──那幾乎不被感染的人,只是疏忽最少的人罷了。而避免這樣的疏忽需要極大的、持續不斷的意志力。對那些愛侶不在身邊的人尤其如此。染上瘟疫讓人灰心喪志,而保持警覺、拒絕感染卻更令人疲累──今天為什麼世界上人人看來都如此倦怠,原因就在這裡。
想了半晌,他決定在臉書上戳她一下,寫一段私人訊息給她:「我們正因愛的瘟疫而隔離。《古蘭經》說:『凡死於流行病的人,都是殉道者……如果你在疫病爆發的地區,千萬不要離開!』親愛的,我們的隔離檢疫期間還沒結束;再等等,再等等才能再見。且讓我先構思一下我想要的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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