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中的男人大多沉默,就像一片包裝精美的黑巧克力,來自於陽光和雨水的天然世界,在日曬與烘烤過程中脫去酸味,風乾成熟,在燦爛的外表下有黑色的幽默和易碎的心……
我是家人還是客人?
●祁立峰
國能師:
我記得這個對談肇始、猶在後台運作之際,我就曾向你徵詢過意願。當時你說咱倆步入神光消逝哀樂中年的男人,不知道有何可為資談的。你還建議我不妨邀請個如湛藍泳池水面般瀲灩鑑人的女作家,談些文學裡最風花善感的甜蜜哀愁。
不過如你所知我宅力爆棚,宅氣外漏,實在約不到這類美感頑豔的對談者,所以最後還是變成我倆老宅男在這邊枯守四行倉庫,迎來原本應當是《東京仙履奇緣》誰料突梯走鐘、變成孤獨雄獸發牢騷的最終話。
這次預設的主題是婚姻中的男人,說得性別不正確一些,這體類確實可能是生理認同女作家的獨家門牆。君不見當年張曉風《紅毯的那一端》、廖輝英《油麻菜籽》,真可謂堂廡一開、蔚為大國。我還記得你曾經在臉書或哪裡發表過高見說:無論在《紅樓夢》這樣的經典,以降至瓊瑤或金庸等小說中,「結婚儀式」都是情節最高潮的折衝。魂斷瀟湘館,洞房花燭夜那樣。
但說到婚姻,考量我年資澀淺,說真的認識還非常薄弱。雖然我經常在作品裡吟詠那些阿宅無端求愛與慘痛遭拒的悲摧情事,但那些往日情懷就像隧道出口的歷歷光瀑,實在不忍也難以去逼視了。
但我覺得聊這樣(沒)有女人的男人們話題,還是可以從我較熟悉的六朝宮體詩說起。之前我們對談也提了幾次,如今由後視昔,對宮體之墮落情色等等汙名,都與唐宋八大家與古文運動的折射有關,事實上宮體詩想像了一種如靜物般的女性與女體,而且更重要的應當是後來的宮體作家,他們讓女性親身撰寫宮體詩,且過去有一說就認為《玉臺新詠》這部宮體詩集結,要不出於女作家之手,不然也是專為女性讀者編撰的詩歌集。
國能師,誠如你所熟知的,在《玉臺新詠》的序裡勾勒出了一個外表神正,卻又擅長文章的佳麗形象:
妙解文章,尤工詩賦,璃硯匣,終日隨身,翡翠筆,無時離手。清文滿篋,非惟芍藥之花;新製連篇,甯止蒲萄之樹。九日登高,時有緣情之作;萬年公主,非無累德之辭。其佳麗也如彼,其才情也如此。
我覺得這某程度表現出南朝末期的審美觀。女性美不僅是當今鄉民表特版的外顯顏值,更包含了寫作能量。那可能是古典時期最後一個珍視女性才華的好時代。爾後有些文學史論認為——陳叔寶時期所領導的宮體詩比從前更加墮落,是因為讓後宮貴妃踩在生理女性的位置,親手描繪自身的姿豔與情慾。
我記得有次在與陳茻、周芷萱對談,對女性議題頗有心得的芷萱就認為,爾後的史論之所以認為此時期宮體之墮落,是因為這些女性作了他們認為理當由男性做的事。也確實啊,古典時期有不少這樣的成語,什麼太阿倒持、牝雞司晨。大多時候女性的情慾流動必須由男作家來擬代,「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
只是現代似乎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了。就像你說的,退休男人如廢棄物的存在。我也聽幾個步入婚姻多年,操持家務大計(我實在不想用「相夫教子」這般不進步的成語形容)的同學與學妹說過,其丈夫在婚姻編年與流變本末體裡,其扮演的機能太纖弱太稀薄,就像杜蕾斯或好自在那類廣告,稀疏淡薄,讓人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我在想我自己大概也是如此這般吧,如果用鄉民戰文組理組的不正確刻板印象來說,比起理組男的科班出身,我的功能更加低弱唾沫。電燈壞了還能勉強按圖索驥嘗試錯誤,但更高階一點的諸如插座跳電、水喉阻塞、硬碟毀損等等,分明就是走去零售攤、換個零組件就能解決的修繕,對我來說都無比困難。這樣的我到底在家庭,在婚姻,在與妻的日常互動中有何存在的意義呢?
我記得之前有個虎媽教訓稚齡小女孩的影片、在親職教養的粉專被爆料流傳。媽媽對著幼女,氣勢洶濤地質問著:什麼是家人?什麼是客人?小女童號哭潰堤不止,滿臉鼻涕眼淚,危顫顫說著:「家人是會幫忙的人,不是吃飯前只會坐在那裡;客人就是會坐在旁邊看,然後玩完就走了」。
影片外流後除了正反聲浪,更多的是地方媽媽們湧進留言串,中肯妥妥地說出真相——「原來我家老公就是客人啊」。我對這家人客人的反覆辯證也是心驚而羞赧,即便自己在餐前飯後興搞搞投入參與,洗碗抹桌,裝鬼裝神,但其實只是徒增困擾吧。打破弄裂的杯盤碗碟不計其數,而妻事後也往往將油漬未淨的餐碗再費工洗滌一遍。
不過若總結我們過去那些對大學,對學術研究,對旅行或閱讀的看法,這可能也是我的正常發揮或正常能量釋放。如果說我在大學教室裡奢言古典時期的理論與經典,從頭檢視也就是虛應故事。語言癌那般——假裝一個進行研究與教學的動作。那麼操持家務、經營婚姻,大抵也就是能撈就撈能混則混的一日度過一日吧。
不是有些超浪漫的渾話說:這樣的稀鬆平常,無賴百聊,才該是生活原來的模樣;才是專屬於戀人、屬於老夫老妻的即景日常。我其實是不信的,我猜這肯定是同屬無用廢棄男人瞎謅出的情話。無用之用,無為而無不為(說到底還是一點用都沒有)。
不過最後我倒想起村上龍在《所有男人都是消耗品》書中,說過一段性別不正確的格言:「女人是戰利品,男人是消耗品」。戰利品我實在不好說,畢竟絲毫獵豔征戰經歷也無,但消耗品倒是一點沒錯。有「日本寫實女王」之稱的桐野夏生,在《走向荒原》寫了一個故事:主婦朋美整日受丈夫與兩兒冷漠以待,只因專職駕車被兩個兒子以「媽牌計程車」謔稱,終於在四十六歲生日當天暴走,拋夫棄子,將家裡的車怒狠狠開走上了自動車道,一路開往當年原爆點長崎。日本小說常有類似描述,女主人離開家後,原本溫馨煦煦,猶如童話繪本的亮橘色忽然翻過了一頁,全家只得吃超市食品,接著滿沙發滿桌的凌亂衣物和骯髒碗盤。敗壞了,毀了,只消眼瞳一瞬。
所以你如果問我甘心或安心當一個家庭廢餘物嗎?我想自己應當時時都戒慎恐懼著。世界本質如荒原,像陶淵明的詩,「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也像鍾文音《豔歌行》的句子,「我也知道這一切終將成廢墟」。但我還在猶豫,我仍在苦惱著——
到底自己該先從學做飯還是學修繕開始呢?
愛情,是我在這世上最最不懂的事
●徐國能
立峰:
張愛玲的小說和同類型的外國作品相較,我總感覺有點遜色,〈傾城之戀〉或〈第一爐香〉終究比不上《傲慢與偏見》;〈琉璃瓦〉和《屋上的提琴手》這兩個嫁女兒的故事放在一起,張愛玲的深度和厚度也差了不少。不過不能否認,現代華文世界裡寫愛情與婚姻最有影響力的應該還是張愛玲,「我愛你,關你什麼事?」、「噢,你也在這裡嗎?」這類詮釋愛情的靈犀雋語,彰顯了她對語言和人生兩方面的敏銳。尤其是世間多少庸脂俗粉的言情文學,往往空言愛情之可愛而不提婚姻之困難,張愛玲則不僅生動刻畫婚姻的窘態,還能藉此表現人性中的無聊,進一步質疑愛情與婚姻的價值何在,這也許是她讓人回味無窮的原因吧?
你說這次要談婚姻中的男人,這是個大題目,讓我惶恐。
過去談婚姻、談愛情好像是女作家的專長領域,「愛情,是我在這世上唯一懂得的事情」雖是蘇格拉底說的,但真正將此語發揚光大的卻是女性;而你提到的「紅毯」系列更是婚姻書寫的經典。男作家身在婚姻中,或是優游自得,「帝力於我何有哉」?或是敢怒而不敢言,只能在酒後唱唱陳芬蘭的名曲〈男子漢〉:「勝敗是運命,何必凝心。一生總有一擺,得意的日子……」男作家頂多聊聊岳母或女兒,結尾大多滿懷感恩。仔細想來,張三丰、尚萬強這些宗師或豪傑都是單身一世,婚姻中的男人在文學裡不外兩類:平庸無趣等著被背叛的好男人(例如《藍與黑》裡面的張醒亞),邪惡自私等著被懲罰的負心漢(例如《包公戲》裡面的陳世美)。世間安得雙全法,以上一個世紀來說,有沒有可能出現一個結合《飄》(Gone with the Wind)這個故事裡面,正派紳士衛希禮和邪派船長白瑞德的完美男性;或是本世紀是否可能出現一個沒有陰影的正常格雷?
相較於這些偉大的男性,我只能自嘆既無當紳士的資質,又無做壞蛋的勇氣,在婚姻裡只能庸庸碌碌,無為而無不為。迪士尼經典童話中,公主和王子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而我竟然已經享受了十幾年這種「幸福快樂」,歲月恍惚,幾乎不明白也不能記憶這十幾年是如何流逝的。
我們身邊不少朋友都看過《愛在黎明破曉時》(Before Sunrise)、《愛在日落巴黎時》(Before Sunset)、《愛在午夜希臘時》(Before Midnight)這一系列電影,女主角茱莉蝶兒翩翩老去,風華猶在卻也讓我們感慨徒生。1995年,第一集安排青年男女在維也納邂逅並定下約會,那是愛情的浪漫萌生;2004年,第二集描述當年錯過約定的兩人在巴黎重逢,那是此情不渝的完美結局;到了2013年,已婚的兩人在希臘討論如何繼續相處下去,還是就此放棄婚姻?美麗的人生伴侶終究無法通過現實的考驗,婚姻不是永遠能漫步於長街或星空下,暢談生命與藝術就能維持的。
電影第一集上映時我才剛剛從大學畢業,人生躍躍欲試,尚且信仰「愛是付出,不是占有」;2013年時,我已成為一個四十歲的中年人了,在外橫眉冷對千夫指,回家俯首甘為孺子牛,偶爾吟詠「愛情太短,遺忘太長」,偶爾對著「夏天的漂鳥在我窗前唱歌,又飛去了……」而怔忡不已。
就像電影裡兩人不可能永遠保有戀愛的神祕浪漫,我們必須面對婚姻與家庭中的一切紛擾,金錢的度支、孩子的教育、生涯的發展,乃至於衛生的習慣、往來的朋友、假期的規畫……等,慢慢都凸顯出價值觀的差異,戀愛時多能包容的事,到了婚姻裡往往變成難以忍耐;要妥善兼顧彼此信念與情緒,讓一切圓融而和諧地持續下去,那實在需要雙方很大的智慧。據說日本有些女性認為退休後的男人類似大型家庭廢棄物,要扔掉很麻煩,堆在客廳又十分礙眼。初聞十分驚愕,但細思不無道理。鎮日閒在家裡而缺乏自覺,只會耍脾氣、鬧情緒,以自己的尺度為一切標準,究竟還有什麼不凡的魅力可以勝過一台走音的鋼琴或一張被貓抓爛的沙發?這是我深以為憂的一件事。
有人說「習慣」是維持婚姻的重要因素,但我覺得這是對「婚姻中的男人」而言,十幾年來我的確漸漸習慣這樣的生活步調、飲食口味與家居擺設,也懶得花心思更改或重建一套新模式;但對婚姻中的女人可能相反,我覺得她們期待更多創造與驚喜。因此「自在的懶散」而導致的「乏味與齷齪」,是婚姻中的男人一大硬傷。這裡我必須說一下偉大的杜甫,大家說他是詩聖,唯獨梁啟超卻說他是「情聖」,眼光的確不凡。那一年安史戰亂,杜甫又得罪了新皇帝,狼狽離開朝廷,懷著憂傷的詩人一路顛沛,到鄉下找尋失散許久的妻兒,在上吐下瀉中見到妻子,竟從包袱中捧出高級衣料和化妝品,讓妻子重拾美麗的光輝。朋友,我們學古典詩的,這一節要好好參詳,也許真正的詩人永遠能讓妻子忽然燦亮起來,無論用一行詩,或一顆鑽石。
婚姻中的男人大多沉默,就像一片包裝精美的黑巧克力,來自於陽光和雨水的天然世界,在日曬與烘烤過程中脫去酸味,風乾成熟,在燦爛的外表下有黑色的幽默和易碎的心。仔細品嘗,當能體驗他憂鬱的苦;慢慢理解,總能有深遠的回甘。他所思念是遙遠的夏日深吻,他所遺憾,是海浪擦去了所有往日的行蹤。他所需的不多,大詩人□弦早已說明:
溫柔之必要,肯定之必要
一點點酒和木樨花之必要
唯獨在婚姻中,這些往日情懷都將日漸稀有,於是他可能會在夜幕低垂時想起納京高的經典名曲〈秋葉〉:
The falling leaves drift by my window
The autumn leaves of red and gold
I see your lips, the summer kisses
The sunburned hands, I used to hold
落葉滿西窗,秋深紅映黃。
朱唇舊吻在,執手已冰涼。
而在滄桑的歌聲裡,婚姻中的男人也不免懷想,在酒杯的幽暗與燭火的搖曳之間浮沉不定的,是愛情,還是寂寞?
二月《文學相對論》預告 凌明玉VS.許榮哲 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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