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的悟道歷程,與悉達多太子有相似之處。悉達多太子飽受父親淨飯王寵愛,享盡榮華富貴,美色嬌妻,出四門,看盡人世間老病死苦,終於大出離,尋找解脫人生痛苦之道。《情僧錄》也可以說是一本「佛陀前傳」。曹雪芹有意無意把賈寶玉寫成了佛陀型的人物……
近百年來,紅學界最大的一個爭論題目就是《紅樓夢》後四十回到底是曹雪芹的原稿,還是高鶚或其他人的續書。這場爭論牽涉甚廣,不僅對後四十回的作者身分起了質疑,而且對《紅樓夢》這部小說的前後情節、人物的結局、主題的一貫性,甚至文字風格,文采高下,最後牽涉到小說藝術評價,統統受到嚴格檢驗,嚴厲批評。「新紅學」的開山袓師胡適,於一九二一年為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的新式標點程甲本《紅樓夢》寫了一篇長序〈《紅樓夢》考證〉。這篇長序是「新紅學」最重要的文獻之一,其中兩大論點:證明曹雪芹即是《紅樓夢》的作者,斷定後四十回並非曹雪芹原著,而是高鶚偽托續書。自從胡適一錘定音,判決《紅樓夢》後四十回是高鶚的「偽書」以來,幾個世代甚至一些重量級的紅學家都沿著胡適這條思路,對高鶚續書作了各種評論,有的走向極端,把後四十回數落得一無是處,高鶚變成了千古罪人。而且這種論調也擴散影響到一般讀者。
在進一步討論《紅樓夢》後四十回的功過得失之前,先簡單回顧一下後四十回誕生的來龍去脈。乾隆五十六年(一七九一)由程偉元、高鶚整理出版木刻活字版排印一百二十回《紅樓夢》,中國最偉大的小說第一次以全貌面世,這在中國文學史上應是劃時代的一件大事。這個版本胡適稱為「程甲本」,因為是全本,一時洛陽紙貴,成為後世諸刻本的袓本,翌年一七九二,程、高又刻印了壬子年的修訂本,即胡適大力推薦的「程乙本」,合稱「程高本」。在「程高本」出版之前,三十多年間便有各種手抄本出現,流傳坊間,這些抄本全都止於前八十回,因為有脂硯齋等人的批注,又稱「脂本」,迄今發現的「脂本」共十二種,其中以「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甲辰本」、「戚序本」(亦稱「有正本」)比較重要。程偉元在「程甲本」的序中說明後四十回的由來:是他多年從藏書家及故紙堆中搜集得曹雪芹原稿二十多卷,又在鼓擔上發現了十餘卷,併在一起,湊成了後四十回,原稿多處殘缺,因而邀高鶚共同修補,乃成全書:
「爰為竭力搜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數年以來,僅積有二十餘卷。一日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遂重價購之,欣然翻閱,見其前後起伏,尚屬接榫,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細加釐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復為鐫版,以公同好。」
「程乙本」的引言中,程偉元和高鶚又有了如下申明:
「書本後四十回,係就歷年所得,集腋成裘,更無他本可考。唯按其前後關照者,略為修輯,使其有應接而無矛盾。至其原文,未敢臆改,俟再得善本,更為釐定。且不欲盡掩其本來面目也。」
程偉元與高鶚對後四十回的來龍去脈,以及修補的手法原則說得清楚明白,可是胡適就是不相信程、高,說他們撒謊,斷定後四十回是高鶚偽托。胡適做學問有一句名言:拿出證據來。胡適證明高鶚「偽作」的證據,他認為最有力的一項就是張問陶的詩及注。張問陶是乾隆、嘉慶時代的大詩人,與高鶚鄉試同年,他贈高鶚的一首詩〈贈高蘭墅鶚同年〉的注有「《紅樓夢》八十回以後,俱蘭墅所補」這一條,蘭墅是高鶚的號。於是胡適便拿住這項證據,一口咬定後四十回是由高鶚「補寫」的。但張問陶所說的「補」字,也可能有「修補」的意思,這個注恐怕無法當作高鶚「偽作」的鐵證。胡適又認為程序說先得二十餘卷,後又在鼓擔上得十餘卷,「世間沒有這樣奇巧的事!」那也未必,世間巧事,有時確實令人匪夷所思。何況程偉元多年處心積慮四處搜集,並非偶然獲得,也許皇天不負苦心人,居然讓程偉元收齊了《紅樓夢》後四十回原稿,使得我們最偉大的小說能以全貌面世。
近二、三十年來倒是愈來愈多的學者相信高鶚最多只參與了修補工作,《紅樓夢》後四十回不可能是高鶚一個人的「偽作」,後四十回本來就是曹雪芹的原稿。例如海外紅學重鎮,「五四運動」權威周策縱;台灣著名歷史小說家、紅學專家高陽;中國大陸幾輩紅學專家:中國紅樓夢學會首任會長吳組緗、中國紅學會副會長胡文彬、中國紅樓夢學會常務理事吳新雷、中國紅樓夢學會顧問甯宗一、北京曹雪芹學會副會長鄭鐵生,這些對《紅樓夢》有深刻研究的專家學者們,不約而同,對後四十回的作者問題,都一致達到以上的看法。
我個人對後四十回嘗試從一個寫作者的觀點及經驗來看,首先,世界上的經典小說似乎還找不出一部是由兩位或兩位以上的作者合著的。因為如果兩位作家才華一樣高,一定個人各有自己風格,彼此不服,無法融洽,如果兩人的才華一高一低,才低的那一位亦無法模仿才高那位的風格,還是無法融成一體。何況《紅樓夢》前八十回已經撒下天羅地網,千頭萬緒,換一個作者,如何把那些長長短短的線索一一接榫,前後貫徹,人物語調一致,就是一個難上加難不易克服的問題。《紅樓夢》第五回,把書中主要人物的命運結局,以及賈府的興衰早已用詩謎判詞點明了,後四十回大致也遵從這些預言的發展。至於有些批評認為前八十回與後四十回的文字風格有差異,這也很正常,因前八十回寫賈府之盛,文字應當華麗,後四十回寫賈府之衰,文字自然比較蕭疏,這是情節發展所需。其實自從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風流,美優伶斬情歸水月」,抄大觀園後晴雯遭讒屈死,芳官等被逐,小說的調子已經開始轉向暗淡淒涼,寶玉的心情也變得沉重哀傷,所以才在下一回「癡公子杜撰芙蓉誅」對黛玉脫口講出「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這樣摧人心肝的悼詞來。到了第八十一回,寶玉心情不好,隨手拿了一本《古樂府》翻開來,卻是曹操的〈短歌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一代梟雄曹孟德感到人生苦短,世事無常的滄桑悲涼,也感染了寶玉,其實後四十回底層的基調也布滿了這種悲涼的氛圍,所以前八十回與後四十回的調子,事實上是前後漸進、銜接得上的。
周策縱教授在威斯康辛大學執教時,他的弟子陳炳藻博士等人用電腦統計分析的結果,雖然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在文字上有些差異,但並未差異到出於兩人之手那麼大。如果程高本後四十回誠然如一些評論家所說那樣矛盾百出,這二百多年來,程高本《紅樓夢》怎麼可能感動世世代代那麼多的讀者?如果後四十回程偉元、高鶚果真撒謊偽續,恐怕不會等到一百三十年後由新紅學大師胡適等人來戳破他們的謊言,程、高同時代那麼多紅迷早就群起而攻之了。在沒有如山鐵證出現以前,我們還是姑且相信程偉元、高鶚說的是真話吧。
至於不少人認為後四十回的文字功夫、藝術價值遠不如前八十回,這點我絕對不敢苟同,後四十回的文字丰采、藝術成就絕對不輸給前八十回,有幾處感人的程度恐怕還猶有過之。胡適雖然認為後四十回是高鶚補作的,但對後四十回的悲劇下場卻十分讚賞:「高鶚居然忍心害理的教黛玉病死,教寶玉出家,作一個大悲劇結束,打破中國小說的團圓迷信。這一點悲劇眼光,不能不令人佩服。」
《紅樓夢》後四十回的悲劇力量,建築在幾處關鍵情節上,寶玉出家、黛玉之死,更是其中重中之重,如同兩根樑柱把《紅樓夢》整本書像一座高樓,牢牢撐住,這兩場書寫,是真正考驗作者功夫才能的關鍵時刻,如果功力不逮,這座紅樓,輒會轟然傾塌。
《紅樓夢》這部小說始於一則中國古老神話:女媧煉石補天。共工氏撞折天柱,天塌了西北角,女媧煉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以補天,只有一塊頑石未用,棄在青埂(情根)峰下,這塊頑石通靈,由是生了情根,下凡後便是大觀園情榜中的第一號情種賈寶玉,寶玉的前身靈石是帶著情根下凡的,「情根一點是無生債」,情一旦生根,便纏上還不完的情債。黛玉第一次見到寶玉:「雖怒時而似笑,即瞋視而有情」、「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其實賈寶玉即是「情」的化身,那塊靈石便是「情」的結晶。
「情」是《紅樓夢》的主題、主旋律,在書中呈現了多層次的複雜義涵,曹雪芹的「情觀」近乎湯顯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紅樓夢》的「情」遠遠超過一般男女之情,幾乎是一種可以掌握生死宇宙間的一股莫之能禦的神祕力量了。本來靈石在青埂峰下因未能選上補天,「自怨自愧」,其實靈石下凡負有更大的使命:到人間去補情天。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寶玉到了太虛幻境的宮門看到上面橫書四個大字:孽海情天。兩旁一副對聯:
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
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酬。
所以寶玉在人間要以他大悲之情,去普度那些情鬼下凡的「癡男怨女」。寶玉就是那個情僧,所以《紅樓夢》又名《情僧錄》,講的就是情僧賈寶玉歷劫成佛的故事。《紅樓夢》第一回,空空道人將「石頭記」檢閱一遍以後,「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此處讀者不要被作者瞞過,情僧指的當然是賈寶玉,空空道人不過是一個虛空符號而已。在此曹雪芹提出了一個極為弔詭而又驚世的概念:本來「情」與「僧」相悖無法並立,有「情」不能成「僧」,成「僧」必須斷「情」。「文妙真人」賈寶玉絕不是一個普通的和尚,「情」是他的宗教,是他的信仰,才有資格稱為「情僧」。寶玉出家,悟道成佛,並非一蹴而就,他也必須經過色空轉換,自色悟空的漫長徹悟過程,就如同唐玄奘西天取經要經歷九九八十一劫的考驗,才能修成正果。賈寶玉的悟道歷程,與悉達多太子有相似之處。悉達多太子飽受父親淨飯王寵愛,享盡榮華富貴,美色嬌妻,出四門,看盡人世間老病死苦,終於大出離,尋找解脫人生痛苦之道。《情僧錄》也可以說是一本「佛陀前傳」。曹雪芹有意無意把賈寶玉寫成了佛陀型的人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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