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我寫信跟三毛約稿,她說她欠平鑫濤人情,所有作品都必須給皇冠出版。我問還有沒有其他可能?她問我遠流出漫畫嗎?她愛瑪法達,願意翻譯瑪法達。我只要求她出版時寫推薦,交給《聯副》發表,並且在文後寫上每冊25元、遠流的郵撥帳號。結果漫畫還沒印好,就賣了5000冊……
●封德屏
初戀《愛書人》、《出版家》
我念中文系,喜歡文學。一開始偶然的機會,踏入高度商業化的女性雜誌,成為我編輯工作最初的試煉所。此後換了幾次工作,也不離這個範疇。但我知道,在職場的情海裡,我還在找尋「真愛」。
1977年4月,大學畢業最後一學期,應徵出版家文化公司《愛書人》雜誌編輯。這家在七○年代占一席地位的出版社,由王國華、林賢儒、蔡錦堂、王金平幾位海洋學院畢業的好友創辦。
1973年5月成立的《出版家》雜誌,主要在報導、記錄、評論國內外出版現況,出版57期後停刊,而一大張報紙型的《愛書人》半月刊仍繼續發行,我接任即將離職的陳芳蓉職位,和主編陳銘磻各人負責兩個版面。
高一時認識的陳信元,此時任職故鄉出版社,介紹李瑞騰、龔鵬程、渡也幾位讀中文碩士班的青年學者,輪流撰寫「讀書筆記」專欄。我另外企畫執行「我的第一本書」、「我們的圖書館」、「他是誰?」、「小時候」……等專欄。也在此時認識林白出版社林佛兒、河洛出版社許仁圖。還有1975年創辦的「遠流」,30歲不到的「王榮文」,推出幾本創業書都十分成功,風靡暢銷,成出版界傳奇。
《愛書人》讓我和當代文壇有了較深的接觸,認識了桂文亞、心岱、吳念真、洛夫、林良、管管。難忘採訪吳念真時,談到他的成長故事,我一面振筆疾書,一面不斷擦拭潰堤的眼淚。
1978年10月,為了一點自尊,又有老同事召喚,辜負總經理王國華兩小時的慰留,離開了《愛書人》。
後來到《你我他電視週刊》叢書部、《消遣雜誌》,經歷了人事的大搬風與可怕的傾軋鬥爭。
1980年4月,王國華找我回去,主編「出版家彩色實用叢書」百冊、《家庭食譜》系列,協助撰寫出版家暢銷書《生命之歌》;隔年主編以巨資購入的日本講談社《世界博物館全集》中文版。
但因總策畫堅持不同的觀點,由她主導、控管整個流程。眼看預告打出,業務員磨刀霍霍,但出書進度嚴重落後,資金調度困難,危機迫在眉睫。多次建言,終究難挽頹勢。全集20冊,出版至第6冊,1982年7月,與王國華深談後,含淚離開這家我二度任職的公司。
1982年8月應聘「滿點兒童月刊」總編輯,約了蕭蕭、林文義、林彧、李瑞騰寫專欄。三個月後創刊號準備付印,公司股東起爭執,雜誌不辦了。與老闆力爭,堅持將稿費一一掛號寄出後,黯然離去。
心灰意冷,歸去來兮。朋友介紹在家接案,主編《兒童讀唐詩》、《兒童讀三字經》、《兒童讀論語》、《捏麵人的藝術》。
找到真愛,許身《文訊》
1984年末,李瑞騰找我重出江湖。《文訊》需要一個主編!接電話的當下,正懊惱為何要答應姊妹們做類似安親班的工作。眼前家中有二姊5歲的女兒,妹妹2歲的兒子,我自己3歲大的兒子和3個月大的女兒,哭鬧聲不絕於耳,快崩潰了,不用考慮我立刻答應。
感謝李瑞騰的帶領、汩汩不絕的創意,以及全然的信任。將近18年,我從主編、副總編輯到總編輯。
2003年元月,國民黨不再經營,《文訊》面臨停刊,我決定自力救亡圖存。同年五月,在作家、學者、出版人的聲援及各界協助下,成立了「財團法人台灣文學發展基金會」。
《文訊》獨立,經營紀州庵
董事會成立選董事長,眾人一致推舉你,因為只有你是業界經營者,有足夠高度和能力。你已擔任多個基金會董事長,極力推辭。會議室外,我說「認識二十幾年,只有這件事才找你幫忙……」於是你慨然允諾,一做12年。
2010年冬天,台北市文化局決定整修百年歷史的紀州庵古蹟。這裡是日治時期著名的料理亭,戰後成為省府員工宿舍。當代著名小說家王文興,就在紀州庵主屋度過青澀歲月,他的成名小說《家變》場景就在紀州庵。計畫中這裡將成為台北第一個文學館舍。
2011年5月,我們接受邀標,和另外五家競標。花了半年時間準備,計畫書送出前,才發現少了五百萬營運金的存款證明。十萬火急,你毫不遲疑允諾承擔,並馬上全力配合,才能在多家擁巨資企業虎視眈眈下,脫穎而出。
之前,好友都勸我急流勇退,尤其紀州庵名不見經傳,環境荒涼偏僻,位在老舊社區狹長小路的尾端,出捷運站要走12分鐘。這些都是事實,但紙本雜誌、圖書日漸式微的事實更殘酷。用立體、動態的方式,把對於文學的理想、出版的熱情展演出來,或許我們就能找到更多的知音。
讓人心中踏實的是,你經營華山文創園區已經四年,小小紀州庵會遇到的問題,你一定早有對策。果真,紀州庵籌備期間的裝潢設計、餐廳規畫、財務預算……都借重了你的團隊的寶貴經驗。
作家珍藏書畫募款拍賣會
《文訊》和「文藝資料中心」,長期借用張榮發基金會大樓一隅。2012年,長榮集團擬提前三年收回。三年後的場所規畫本就棘手,現在急需面對,只得將難題提交董事會。
董事會集眾智,一時無計可施。你建議我向親近的作家、學者尋求協助,他們大都經濟不寬裕,請求捐贈一些字畫收藏、手札書信,比起捐助現金,可行性高。
服務作家是《文訊》長期的主要任務。這個請求捐贈的提議,對我無疑是天大考驗。一個多月的長考後,我寄出三百多封信,二百七十餘封回覆,獲得來自海內外近八百件字畫、文物的捐贈,分別在2013年7月1日、12月1日舉辦兩次實體拍賣,以及之後的四次網路拍賣,成果豐碩,解了燃眉之急。
幾次關鍵時刻你的援手,看似雲淡風輕,實則鳶飛魚躍。透過你劍及履及的行動與醍醐灌頂的提點,給了小國寡民的我臨門一腳的擂鼓助陣及強大火力。
一生不變的抉擇
這些年,《文訊》、紀州庵的經營迭見亮點,好評隨之,但整體營運仍然辛苦。去年正式開放「文藝資料中心」,近20萬冊藏書及上萬份手稿、信札……所需相關費用:房租、水電、維護,都是長期沉重的負擔,幸得貴人抬愛資助。
常有朋友提問:如果能再次選擇,還會走編輯、出版這條路嗎?我說,縱使一路煎熬,但這是我一生不變的抉擇;人各有天命,就像原生家庭,沒得懊惱後悔。歡喜承受,步履堅定,凡走過,都會有瑰麗幻變的天光雲影。
●王榮文
遠景與遠流出版的催生
我似乎很早立志做出版,但要不是鄧維楨主動找我,我也不知如何開始。這是機緣。其實鄧維楨也沒準備好,他只是先前當了許多雜誌的總編輯,決心創辦一本像Time、Newsweek那樣有影響力的雜誌。《太平洋》雜誌一開始就以發行人的話揭示新聞報導的平衡原則,封面上有沙達特和梅爾夫人,內頁有台北市議員選舉黨外4虎將。在1973年,這是不被祝福的雜誌,警備總部的朋友請吃飯,關心第二期台大學生運動的文章……創刊號印了三萬本,只賣出三千本。種種原因,公司決定結束,退還六十多個股東賠剩的股款。
我以為出版夢沒了,該找新工作了。鄧維楨卻不死心,找我一起開出版社,他告訴我找到一本暢銷書《開放的婚姻》,並已翻譯好,而且懂得賣書的人沈登恩也願意合夥,遠景就這樣成立。我們三個人每人承諾注資十萬元,公司只付得起總經理沈登恩5000元薪水,總編輯鄧維楨需要去救國團找份工作,我也臨時去大直國中教益智班,傍晚和假日當遠景校對及隨車外務,深夜當吳靜吉研究助理寫稿,那半年是我生命中最快活的學習歲月。
遠景第一批四本書:《鑼》、《莎喲哪啦□再見》、《開放的婚姻》、《生命之愛》,果然一炮而紅。之後每兩個月出4本書,每一批都有一兩本暢銷。這個出版社活下來了,第一年就賺了18萬元。
理念不同,沈登恩專情於文學與名家,三個合夥人最終催生了遠景、遠流、遠行、長橋4家出版社。這也是七○年代特色:出版社如雨後春筍,各自崢嶸各自凋零。
我們創辦遠景時妳大三,卻已正式任職雜誌社。《女性世界》、《男性世界》、《儷人》、《夏潮》……均非泛泛。1977年妳進入《愛書人》、《出版家》,那是我們的第一次交集。妳接陳芳蓉的工作,妳同事陳銘磻,老闆王國華、林賢儒,當時都是我的親密夥伴,但我們並沒有機會發展出合作關係。
1984年妳許身《文訊》,我也只是一個若即若離的讀者。2003年的危機,台灣文學發展基金會成立,才讓我們有機會共事16年。看著妳辛苦經營《文訊》雜誌、承接文藝資料研究及服務中心、關懷老作家重陽一年一聚,以及經營紀州庵空間。我知道妳能幹、細心,妳想做的每件事情都會做好。只是有時候對還沒有做過的事情缺乏信心,我用我的經驗支持妳。
由經驗積累而成的出版之路
我的成長是由經驗疊成的,遠流也是,有些得來僥倖,有些胸有成竹。
舉1979年遠流《中國歷史演義全集》為例。原先這套書,李敖是要交給遠景出的。他剛出獄不久,以世界書局公版權書為種子,開價編輯費25萬元。沈登恩不為所動,轉介給《八十年代》雜誌康寧祥評估,建議康用這套書替黨外選舉募款。最後康寧祥也放棄了,沈登恩找到我,問我意願,我說好。
為什麼我敢說好?原因一、我剛從吳靜吉博士策畫的《遠流活用英漢字典》賺到200萬元,買了人生第一棟房子。如果套書賣不起來,賣掉房子,遠流應該還不會倒。二、三毛的《娃娃看天下》讓我見識到威權時代三大報和名作家的威力。1976年我寫信跟三毛約稿,她說她欠平鑫濤人情,所有作品都必須給皇冠出版。我問還有沒有其他可能?她問我遠流出漫畫嗎?她愛瑪法達,願意翻譯瑪法達。我只要求她出版時寫推薦,交給《聯副》發表,並且在文後寫上每冊25元、遠流的郵撥帳號。結果漫畫還沒印好,就賣了5000冊。這個經驗很珍貴,我相信李敖的魅力加上兩大報的影響力,值得一搏。三、當時遠流美工蘇宗顯來自建築界,「以書櫃代替酒櫃」變成時尚,加上我又花錢買李敖文案及署名,現代出版史上的傳奇於焉誕生。
沈登恩對我還有一大助益。蕭孟能要賣安和路的文星圖書資料室,開價十萬元。他問我有沒有興趣?那時遠流剛創立不久,資本額40萬元,但我決定買了。搬了七卡車到景美,公司每搬一次就丟一次書。我沒後悔,因為我買的是對文星精神的繼承,文星確曾是我的出版偶像。經過40年,那批資料還留在我辦公室,有價值的可能就只剩下文星作家的手稿了。
遠流出版的精采產銷案例當然還有很多,基本上都是一流作家與一流編輯相遇、碰撞出的火花。詹宏志x吳靜吉的《大眾心理學全集》,詹宏志x柏楊的《資治通鑑》,周浩正x李傳理的《實用歷史叢書》。我心中的經典畫面是:1979《中國歷史演義全集》的預約排隊人龍、1998金庸射雕英雄宴上的台北市長選舉、1999李登輝《台灣的主張》的全球發布記者會。當然還有台灣館原創題材和兒童館圖書的開疆闢土,以及可歌可泣的數位出版開拓史。至於新時代年輕編輯人的加入,有些遠流歷史只能靠他們自己書寫了。
從平面出版、數位出版到空間出版
2007年開始,我把一部分精力花在華山文創園區。初期我以空間出版、空間媒體為它定位,以「華山今論劍、創意起擂台」為場所精神,訂定願景和檢驗指標,終於慢慢摸索出「會、展、演、店」獨特的經營模式,使華山成為台北不可或缺的創意江湖,各地年輕人樂於分享和學習的場所。
華山空間經營的確比紀州庵早4年,我能氣定神閒擔任妳這邊基金會董事長,不足為奇。而妳的謹慎、努力和智慧,不可能有經營危機。令人驚嘆的是,妳以獅子搏兔的精神,善用妳在文學界的廣大人脈和長期厚殖的基礎,居然翻轉了荒蕪社區,栽種出美麗的文學花園。台北市文化局如果不是找到妳,紀州庵文學森林不易落實。
「文訊30周年作家珍藏書畫募款拍賣」是少數我敢居功的,也因為它成功,我才有理由卸下董事長職位。
當時妳任執行長,希望董事會每年能募300萬元,免受長時無米可炊之苦。跟有錢人募款要下不少功夫,不如文人自救。其實我的經驗也來自華山成功的書畫拍賣。如果信賴妳的作家畫家,願意捐出所收藏的書畫或者自己的創作,要拍出300萬似乎可行。最後證明妳的品牌信賴度超高,收件和拍賣都極成功。
妳因為承受太多的盛情而頗有壓力,發誓以後不再辦拍賣會了。其實如果初衷是幫助作家,未來文訊拍賣還是可以成為積極的服務平台,把拍賣利潤分享他們,創造雙贏,不是更令人感動嗎?
12月《文學相對論》
黎煥雄VS.李焯雄將於12月2-3日登場 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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