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對自己的身體都有一套看法,稱為身體形象(body image),
這些形象會受到社會價值觀的影響,
也可能存在著自己的主張。
有些形象是輕軟的衣服,有些則是枷鎖;
而另外一些有可能是陰影,長出利齒,
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嚙咬著肉身,
暗暗流著不被看到的血……
身體是一座神殿,裡面供奉著時間的神祇。
人的身體令我想起希臘雕塑肌肉分明的完美身型,多立克柱,一座精心打造的帕德嫩神殿,神至今還住在裡面。身體裡的神知道一切,無從欺騙,無可閃避,我們無法對神說謊。例如貪食的報應來得又急又快,幾天後洗完澡對著鏡子這裡一擠,那裡一捏,腰間又多出了一些原本不存在的贅肉。他們腴軟而膩,安安穩穩地附著在腰上,或在小腹造出皺摺,掩蓋住身體原有的弧線;似乎可以感覺那些皮下的脂肪細胞不懷好意地笑著,在新開拓的地盤上,準備定居。
身體也是時間的容器。三十歲以後,似乎已揮霍完青春的紅利,身體不再寬容;前幾天貪嘴吃進多少卡路里,很快地就一五一十的在體重計的數值上反映出來。想起詩人說的,「罪惡的刻度」,那應該是刻在體重計上、印在鏡子裡的。身邊的同學有的已開始發胖,胖起來儼然是一個中年人的形象。有人並不在意這點,甚至樂於讓自己看起來更加敦厚穩重,更像一個經驗老到的醫師,但我始終無法接受;追根究柢,是還不想要往前走,還想在青春的樂園裡待到關門前最後一刻。
三十歲以後,漸漸有了體悟:多變的世界,運動彷彿是唯一的真理。當快時尚的流行又迅速的翻了幾番,只有衣服底下的肌肉不會背叛。於是我開始嘗試控制飲食,夾自助餐時大量攝取蔬菜而只添半碗飯,忍痛告別夏夜一杯冰啤酒的快感,並開始跑步、重訓、鍛鍊核心。
增肌減脂是現代版的修練與求道,練的不只是肌肉,或許更是心靈。有時很難區分,當你不管前一天多晚睡、外面氣溫多冷都要六點半起床跑步時,考驗的比較多是心肺耐力還是意志力。但當別人啃著炸雞手拿可樂,看著自己碗裡的蔬菜與水煮雞胸肉時,則肯定得大幅削減許多任性。減肥時身體是爐而慾望是火,意志在其中反覆煎熬,煉丹似的,一重天之後又是另一重天,心靈的肌肉彷彿也更加壯大。
從前組織課時曾經學到,人體的骨骼肌纖維在多數的狀況下只會因使用程度而萎縮或肥大,並不會像其他細胞一樣有生長與凋亡;換言之,在器官均老去的暮年,肌肉仍可因為持續的重量訓練而保持年輕時的狀態。就像有人用寫作抵抗時間,也有人用肌肉與重訓。近幾年健身房一家一家地開,網路上冒出了許多健身youtuber,開發各類運動菜單:例如瘦小腹有感五動作、在家就能訓練的翹臀三招。那些瑜伽墊上藝術般的動作,外人看來似乎有些滑稽,但日復一日,無限循環,彷彿也是一種儀式;在儀式裡,痠痛是供品,我們用汗與疲累來供奉身體裡的神祇。
在中國用語中,「健身」常使用「鍛鍊」一詞,這樣的意象把身體擬作物品,似乎又更貼近健身房內的實際運作。那裡充滿了鐵、機械、熱度與汗,小房間裡響起鐵器與鐵器碰撞的叮叮噹噹,彷彿痠痛感一錘一錘的擊打在肌肉上而發出聲響;在那裡,人的肌肉是鐵胚,鍛鍊的過程中火星四濺,滑輪與槓片將它冶鍊成鋼。
「鍛鍊」這樣的詞彙,背後隱含另一層意義是,彷彿只要我們願意,就能把身體像打鐵般鍛造成自己想要的樣子。每個人對自己的身體都有一套看法,稱為身體形象(body image),這些形象會受到社會價值觀的影響,也可能存在著自己的主張。有些形象是輕軟的衣服,有些則是枷鎖;而另外一些有可能是陰影,長出利齒,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嚙咬著肉身,暗暗流著不被看到的血。
有人崇尚豐腴肉感,當然也有人的審美觀偏好纖細體型。曾遇過一些年輕女子,嚴格的控制體重近乎偏執,每餐進食的分量少到像是扮家家酒,卻仍輔以大量運動,甚至激進到催吐,或服用瀉藥。他們的主餐常是糙米飯一撮,雞胸肉或蛋白幾塊,佐以水煮青菜數條。他們吃得比僧人還禁慾,即使飢火在腹裡燎原,還是無法忍受攝食多一點點的卡路里,彷彿熱量入口即為罪惡即為毒藥,從食道一路燒灼到肚腸。久而久之彷彿胃跟著縮小也就不那麼餓了,便能順理成章的吃得更少,減得更多。洗澡時他們在鏡子前面端詳許久,鏡子裡的肉體像一張破綻百出的考卷,處處是自己用隱形的紅筆畫去的痕跡:大腿、腰間、臀部。不行,還是不夠努力,還可以再更瘦一點,更「美」一點。
這樣的狀況也有程度輕重之分,重者或可歸類為厭食症(anorexia nervosa)的範疇,精神醫學中最棘手的困境之一。厭食症在嚴重時死亡率極高,臨床上的男女比約為一比十,這樣懸殊的統計結果,背後應有社會在性別上建構的觀念在推波助瀾。我們的社會認為男人只要(在財富或地位上)「功成名就」,自然就有吸引異性的本錢;但對於女性(或某些次文化中的男性),很抱歉,你的肉身即為你的存在價值,只要肉體稍微鬆弛老去,便像是超市裡瀕臨過期的冷凍食品,很快地在競爭中失去吸引力。
也有些人彷彿活在別人的眼睛裡,滿足了加諸己身的各種期待,諸如成績,諸如職業;各種「你應該」「你必須」之間,唯有眼前盤子裡的食物、唯有身體,是自己少數可以掌控的部分。他們撥弄著碗裡僅有的那數粒米飯、幾莖菜葉,像扮家家酒,又像是調兵遣將:食物是我的領土,餐盤是我的城牆,我是這裡面唯一發號施令的王。
然而身體終歸不是單憑人的意志,就能完全掌握之物。當人體儲備的養分已近枯竭時,內分泌會自然而然產生反應。此時熱量逐漸耗盡,身體的時序已進入秋天。秋天是肅殺的,水枯葉落,在外表現為月經乾涸,頭髮疏黃脫落;此時若再不介入,接下來就是體溫過低、心搏失律,迎來萬物止息的凜冬。醫療團隊急切地想為個案多儲備點過冬的糧草,治療往往是在半碗飯與三分之一碗間拉鋸,一來一往可能就是一整個禮拜的距離。
此時治療者經常是挫敗的。雖然醫療有自己的準則,但當暫時脫離治療者的身分,我常在想,到底誰有權力去評斷另一個個體的價值觀,或是看待自己的方式呢?在這裡教科書並未給我們一個保證可行的方案。美與醜的交界畢竟是如此主觀且變動,像一條洶湧的河,我們總是站在河的這岸,隔著河面上的氤氤氳氳,評價著對面的風景。
或許那幾乎已遁入信仰的領域。面對主掌著身體形象的神,我們還能做什麼呢?此時沒有捷徑,沒有特效藥;漫長的治療過程裡,治療團隊彷彿祭司,用自己的生命去碰撞、去搭橋,有時去祭祀另一邊的神,有時祈禱。祈禱著某天一覺醒來,你已站在河的這岸,香噴噴的吃著一碗肥腴彈牙的焢肉飯,與卡路里言歸於好,水闊天清。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