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子》舞台劇在台北國家劇院演出時,很多老朋友都去看了。
聯合文學發行人張寶琴看第二場,
她跟女兒安君一起看的,
《孽子》舞台劇感動了許多觀眾,為之掉淚,
寶琴也深為感動,寫了一篇觀後感〈先勇與安君〉,
全是心裡話。其中提到三十八年前,
我製作《遊園驚夢》舞台劇,寶琴也參加了,
沒想到三十八年後,我們又在一起看戲,
這段「戲緣」很值得紀念,於是徵得她的同意,
我替她把文章投給聯副,留下一則紀錄。(白先勇)
2020年10月17日這一天,在二個月以前就保留下來,並且早早地和小女兒安君約好,請他也把時間保留,相約去觀賞白先勇原著《孽子》舞台劇的第二次公演,因為此劇的吸引力,安君很認真地把時間留著,臨時也沒有改變計畫。
母女二人這天早上11:30就去仁愛路福華飯店台菜餐廳吃早午餐,這是安君小時候和家人常來的地方,好久沒來了,安君吃著「軟煎溜肉」、「菜脯蛋」、「鹽酥蝦」等,很滿意地說:「和小時候吃的味道差不多,難得耶!」並把他事先準備的《Lezs》季刊雜誌和活動宣傳卡等一一亮給媽媽看,並說:「希望能當面交給白先勇先生,偶像之一。」
我們故意早一點進入國家劇院,下午1:30,人群就陸續地湧進,原以為這個舞台劇,大概只是年輕人、有同志傾向的來觀賞吧,不!令我驚訝的是老年人、年輕人、講國語的、講台語的,甚至講英語的,男性、女性、同志、非同志、台灣人、外省人,各式各樣的都有,反正時間尚早,就在大廳走走,欣賞著各式觀眾,忍不住開口問一對老夫婦:「請問,怎麼會想到要來看這齣劇?」老先生帶著外省口音,唉地一聲說:「時代不一樣囉!來懷念以前的舊日子。」
問一位中性打扮、但又時尚的女性,她說:「聽說好看啊!就和朋友一起來看。」
問一位中年婦女,她回答說:「想看看同性戀是怎麼回事。」
問一對男男朋友,他說:「沒什麼啦!來看阿鳳跳舞!」
京劇名伶魏海敏也來了,說:「應朋友邀請來看的。」
我和安君坐在先勇前一排,全場爆滿,為了和先勇拍照,安君顧不了那麼多了,跨過座椅,胸有成竹地請先勇拿著他準備好的《Lezs》雜誌和活動宣傳卡,拍了一張他引以為傲的照片。
燈光漸漸暗了,觀眾間的交談瞬間停止,整場安靜地期待著。
厚重的絨質幕簾緩緩升起,在半明半暗中,隱約辨識出有象徵新公園旁國立台灣博物館(在1999年以前,稱之為台灣省立博物館)的柱子和荷花池。這時舞台左右的字幕打出,及旁白聲起:
「在我們的王國裡,只有黑夜,沒有白天。天一亮,我們的王國便隱形起來了,因為這是一個極不合法的國度:我們沒有政府、沒有憲法、不被承認、不受尊重,我們有的只是一群烏合之眾的國民。」
每一個字、每一個聲音,就好像一刀刀地刻在我心上,又痛又憐又驚恐,原來五十年前的同志們是這樣地活著。阿青、郭公公、小玉、吳敏、老鼠、楊教頭、傅老爺子、阿青的母親阿麗、龍子、阿鳳……陸續上場,故事進入高潮,當龍子和阿鳳相遇,愛得癡狂火烈,神來之筆是吳素君的編舞,把抽象癡狂火烈的愛用自天而降的紅緞帶拉起阿鳳升到半空,和龍子跳起一場若即若離的空中緞帶舞,這是整齣劇的高潮,坐在我左邊的黃銘昌不住地哭著,向他鄰座的奚淞要面紙。
二個小時的演出,有「同志情愛」、「同志情誼」、「父子、母子情結」、「夫妻情結」、「家國之情」,1970年代的故事,2020年演出,戲裡戲外,幾乎都是見證人,也是參與者,身歷其境,倍感時代變遷的必然。
把時光拉回1980年代。1980年代是中華民國在台灣經濟起飛的年代,台灣從「未開發Under Developing」地區,進入「開發中Developing」地區,外匯存底曾高達全世界第二,僅次於日本,美元對新台幣匯率是US$1=NT$27,政府開放外匯管制,鼓勵民間,每人每年可匯出美金五百萬元,不受管制,台灣錢淹腳目,就是1980年代的台灣。
隨著社會的富裕,較多元化的思維及文化藝術活動和團體如雨後春筍一個個冒出,例如:雲門舞集、美麗島雜誌、天下雜誌、漢聲雜誌、聯合文學、新象藝術、畫廊、藝廊、紅包場、表演工作坊、相聲瓦舍、屏風表演班等。《孽子》最早是1977年在《現代文學》連載,可是一直到1983年才正式出版書籍。
1982年白先勇的短篇小說〈遊園驚夢〉改編成舞台劇,在國父紀念館演出十場,一票難求。因為參與《遊》劇的籌備工作,常常和先勇及藝文界朋友忙到三更半夜,某晚,先勇、沈君山、張系國、□弦、丘彥明和我等人同去消夜,酒醉飯飽後,先勇在微醺中,向在座友人宣稱他要出櫃,並要我聯絡記者,在座諸位都嚇呆了,異口同聲說:「使不得、使不得,那一生就毀了。」要我千萬不可通知記者。第二天問先勇,他說完全不記得此事。可見1980年代,雖然社會開放許多,但「同性戀」還是大禁忌!
我的小女兒安君1981年出生,我做媽媽的也不曾察覺他與一般女孩有什麼不同,他曾對家人說:「在我成長過程中,覺得很幸運,我這生可能不會有自己的孩子,雖然我已有凍卵儲存,但在同志/女性/性別領域中,能運用自己的小才能,出份力的影響力都是福分及禮物,因為有爸爸、媽媽及姊姊的支持,才讓我能把我的幸福延續,許多在歧視中成長的受傷靈魂都是很有才華的人,但在沒有愛的環境被傷害扭曲,如果我能夠幫助一個人找到自己的能力,我相信是一大功德耶!爸媽總是這樣對我講,現在漸漸領略了!」
2003年,他自美返台,創辦「女人國Lez's Meeting」,每季舉辦活動或派對,來連結女同志,每次活動常有千人參加,盛況驚人,這年第一次同志遊行在台北展開。
2011年創辦《Lezs》季刊雜誌,以影像、文字、各方不同觀點傳達女同志的生活及潮流,並希望凝聚女同志的文化和力量,開創這個世代萌芽於台灣的女同文化。在創刊號,安君寫著:「身為一個同志,從誕生就是場革命,從自我摸索、尋找同伴到社會爭取自身幸福的革命。」
2014年2月18日和陳嘉君及伴侶盟(台灣伴侶權益推動聯盟)等團體向立法院長王金平請願,並組立委遊說團,推動同性婚姻合法化。
2014年3月16日在《聯合報□民意論壇》發表文章:「挺身而出,直到社會不再歧視同志。」
2019年5月24日台灣通過同性婚姻專法,亞洲第一。
2020年10月17日白先勇和王安君在國家劇院《孽子》舞台劇第二次公演時相見,二位完全不同世代,不同性別的二人不約而同地為人類的文明邁進一大步努力奉獻著!多少心酸、疼楚、扭曲、傷害、淚水、汗水、奔波……都值得了!我愛安君!我愛先勇!向每一位曾在同志去病化、同性婚姻、同性伴侶合法化的過程中努力過的同志、非同志致敬!鼓掌!歡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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