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道工序是決定作品最終形狀、外觀的關鍵
學製陶的第二堂課,老師拿出了前次我們拉得歪斜厚沉的土壞,在木桌上一字排開。
原本濕軟黏滑的土壞,在經過一周的陰乾之後,空氣和陽光蒸散了壞體上多餘的水分,漿土坐實了位置,排列秩序一般略略顯出沉穩的神態,拿起來輕省乾爽了不少,而壞體上各種手指拉、刮、堆疊的痕跡也在水氣退去後清楚地顯現了出來;尤其是壞土底部那一圈厚厚的土體,是拉壞最後成型時,以鋼線切割離盤的基座,初學者考量壞體若過軟,會因為黏著無法一次拿起而擠壓了壞體的形狀,往往多留一些厚度在底部便於施力,同時那也是「修壞」的重點部位,是物件塑型後立穩於平台上的接觸面。
原以為是用各種雕刻工具手動修整壞體的底部,沒想到老師仍是一句:「拿著你們的壞坐上拉壞機。」眾人紛紛抬頭:「修壞也用拉壞機啊?」老師維持著一貫的淡定:「修壞的第一件事,一樣:定中心。」瞬間教室哀鴻遍野——初學者以為第一關拉壞的「定中心」已經硬著頭皮心虛地闖過,沒想到在乾硬如皮革的修壞階段,為了在整件作品的底部找到從頭到尾貫徹的圓心點,更是要回到「初心」,一個個重新面對拉壞時決定的那個平衡點,倒過來修整出一個圓滿的「圈足」,這是在將壞體進窯素燒前,以「土」的型態塑型的最後一道工序,也是決定了這個作品最終形狀、外觀的關鍵。
於是我小心翼翼地在老師的指導下,將乾硬的壞體倒置在拉壞機光潔的不鏽鋼台面上,重新啟動機台,在搖晃的壞體下試著調整中心的位置,判斷的依據是壞體搖晃的程度,輔以固定距離的測量,緩慢而細微地找回物件的重力核心所在,如同在密林之中回首尋找走過的路徑,低下頭細細辨識早已掩蓋在落葉底下的麵包屑,回顧出發的方向,嗅聞著行走過的氣味痕跡。
拿起土塊和壞體的心情,每個人所想的都不太一樣
當輪盤再度轉起,略為發顫的乾硬壞體需要濕泥土的固定,才不至於在修整過程中因為遇到阻力而飛拋出局。修壞的工具是各式各樣形狀的木柄鐵圈、雕刻刀片或鐵片,因應每個人理想中修整出來的形狀、弧度而產生了修壞刀的各種造型,攤展開來霎時琳瑯滿目得如美妝產品,其中最大差別約莫為化妝品是往素淨的臉上「添加」各種顏色和元素,畫出強調的部位;而修壞刀則是為了從壞體上大量「削減」多餘的土塊厚度,將最想要的形狀修整出來。
於是當修胚刀在高速運轉的拉壞機上再次舞動,一圈圈土壞的外層便如同蘋果皮一樣條狀綿延而出,刀鋒一個轉向、一個弧角,都能減去原先毫無個性筒狀胚體的厚重感,瞬間展現了腰身和門面,和底部乾淨俐落的曲度——如果身上多餘的脂肪也能這麼隨心所欲地雕塑捨去就好了——我一度在刨起成堆的土條前感慨地出神;然而每一刀若角度略偏,壞體修破見底、體無完膚的結果也是常有的。「哎呀!前功盡棄,修破了啦!」此起彼落的驚呼聲充斥著教室,未能掌握該「捨去」多少的拿捏失據,太過追求輕薄、無負擔的結果,可能就會換來壞體不可逆的損傷與遺憾。
拿起土塊和壞體的心情,每個人所想的都不太一樣。
有些人主張隨心所欲,壞要拉展成什麼模樣、最後修整出怎樣的形體,都是意隨心轉,也歡喜接受這塊土壞最後長成的樣子;而多半的學習是從模仿開始,有些人先在腦中預設了成型的結果,過程中立定方向地朝那個目標前去,在過程中將作品捏揉、雕整成理想中的樣子,有了想像中的對照,也就因此產生了好壞高低的比較和評價。
在修壞的階段尤其明顯。因為是整理形狀的最後一道程序,該如何取捨、留下什麼痕跡,坐在拉壞機前面向作品的人,心裡都快速運轉著每一個瞬間的決定:這是一個斷、捨、離的練習,考驗著果決與信心,同時帶著不可預測的風險,如同人生的每一道選擇。
找回創造時的初衷,在各種關係裡保持著斷捨離的警覺,然後勇敢地在每個階段清理、捨去那些多餘、附加的標籤與期待,才能清楚看見自己最純粹的樣子——於是,在修壞的小心翼翼中,我看見了製陶向我揭示的第二層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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