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小學一年級,常擔心遲到,每天五點左右就起床等著上學,也陪母親起爐火煮早餐。
彼時尚無瓦斯爐,有錢人用灶,窮人用爐。燃料不出兩種,有灶的多半用「土炭」,也就是相對優質的煤炭,黑實而有光;用爐的一袋袋買「GARA」,表面布滿小洞像蜂窩,虛而輕,日後才知那是焦煤,品質很差,點燃時漫天煙霧,因此多半在屋外起火,用竹編的「爐扇」搧到火旺全燃,煙少了才將爐子搬進屋內煮菜。
我的工作是,母親起完火,先煮稀飯,我邊搧火邊注意鍋子,水若開鍋蓋動了,要趕快掀起,避免米水溢出,滾得差不多就得進屋叫母親,這時她菜已洗淨切好,白粥端上桌,爐子端進屋角開始炒菜。我則往往跑到屋前水圳邊榕樹下的雞舍巡看有無新下的雞蛋?若有,趕快撿起,帶回家給母親,她有時直接下鍋煎煮,有時對著陽光看看,放到佛桌下稻草鋪成的雞窩,讓母雞來孵。
半個世紀前曾經歷的早晨。屋瓦河樹早都不存,母親也過去了。近時翻讀已故東海大學方師鐸教授《台灣話舊》,提及初到台灣生煤爐的種種不便,一下子又想起這一童年往事。
納悶的是,台語「焦煤」為何稱「GARA」?頗疑心是外來語,順藤摸瓜,果然,日文「焦煤」就叫「がら」,那是1966年,戰爭結束21年時的台灣。
之二
「那顆牙可以拔掉,換上一顆金牙。」忽然她的聲音送進我的耳朵裡。
重讀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孃〉,以前從沒注意過的這句話,讓我陷入了往事。
母親有一顆或兩顆金牙,講話時便會閃現發亮,頗顯眼。幼時我問她為何有?他告訴我那是特別鑲的,「我們那時候,流行金牙齒,有錢人鑲整排,沒錢的也會設法鑲一兩顆,我算卡冇才調……」母親笑著講這事時,眼睛有種夢幻,彷彿又回到青春少女時代。
與母親同輩的姊妹淘,多半也都有幾顆金牙齒,大家都覺得很自然,一口白牙反而奇怪。或因如此,幼年時,小孩常玩的一個遊戲便是拆下大人菸盒裡的銀箔紙,細心蒙套牙齒,穩妥後興奮張開大口:「你看,我有銀牙齒!」偶爾獲得一張進口菸的金箔紙,那更不得了,我有金牙齒!
時俗流轉,「金牙齒」後來成了「俗氣」的表徵。母親不太提,我們也不多問。她的金牙齒後來到底怎麼了?我竟完全忘記。母親牙口好,一輩子幾乎沒找過「齒科」(她習慣這樣稱「牙醫」),應該沒拔掉。往生火化撿骨時,我也沒特別注意一下,十年之後翻書才想起,說起來真有點不孝。
伊豆的舞孃或許也有一顆金牙齒,像我的母親那樣。
之三
母親生前愛逛北門地下街,有一陣子,常帶著彼時不過四五歲的外甥去,問她地下街到底有什麼好玩,天天逛?
「一班公車就到了,我老人票又不要錢,嬤孫兩人可以踅一下午,累了還有椅子坐,踅完剛好回家煮晚飯。」
「還有呢?」
「喔,地下街有冷氣吹,要不然,嬤孫在家還要開一台冷氣,太浪費了……」
亂踅也會買東西,最多的是外甥的玩具。有一回給自己買了一條魚掛家門口,顏色討喜,鱗片作法類如百衲被,頗有意思,問她怎麼買這個?
「漂亮啊,還可以放東西,你看!」原來魚身後是個口袋,可藏放物件。打開拉鍊,有張千元大鈔,不解望著母親。「放一張在裡面,臨時沒錢,可以拿來用,這叫年年有餘。」
我聽了大笑,想起幼時過年,大年初一清晨,母親總要我偷開門出去樓下踅一圈,再來敲門,她會問:「什麼人啊?」我則一定要大聲答:「我是招財啦∼」(當然,進寶也行)每次玩這遊戲,全家大小總笑得東倒西歪。
日後有了外甥,換小名「旺旺」的他接手,直接報名就可以:
叩∼叩∼叩∼
「哩啥咪郎啊?」(你是誰啊?)
「瓦旺旺啦。」(我旺旺啦。)
「卡大聲一點。」(大聲一點。)
「旺旺啦,瓦係旺旺啦∼」(旺旺啦我是旺旺啦∼)
然後開門,旺旺進門,母親拍手:「哎呀,真的是旺旺來了啦。」外甥樂不可支,直說要再玩一次!
結婚後,我也去買了一條魚掛在家門口,魚身也塞了點錢。有一回母親來,看到了很高興,讚許地對我點頭:「對啦,好天要存一點雨來糧,這樣才會年年有餘……」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人間事,多半如此。
之四
幾乎不曾聽過母親唱歌,父親倒常開口。在世時晚餐慣常獨飲,喝到茫茫然,便唱起歌來,日文的「骨まで愛して」,英文的「You are my Sunshine 」,都能唱愛唱,自得其樂。幾十年聽下來耳朵快生繭,但確實有副好歌喉,音質、音感都行。
母親一輩子操勞,「嫁到燒酒尪」,雖然不至於「相打揪頭鬃」,家計煩惱卻一件沒完一件又來,洗衣煮飯打掃還得外出打工,哪得快活唱山歌?
卻也聽過一次,還跟我合唱。
小學二三年級吧,國語課本有一課講光復節,其實也就把〈台灣光復紀念歌〉當課文,音樂課同時教唱:
張燈結綵喜洋洋,勝利歌兒大家唱,
唱遍城市和村莊,台灣光復不能忘。
不能忘,常思量,不能忘,常思量。
國家恩惠情分深長,不能忘。
猶然記得的第一段歌詞。學會後,我在飯桌邊讀課本邊大聲唱,真正「念冊歌」(台語詞彙,指私塾老師叫學生搖頭晃腦念背古文。小學時,老師讓全班齊聲朗讀課文,私底下學生還是稱念冊歌,今時當已成死語。)沒想到一旁做家庭代工正低頭繡花的母親竟也跟著哼唱了起來。
「阿母你也會!?」
「會啊,我也學過,不信我唱給你聽……」
母親於是興致勃勃笑著又唱了一次。音質、音感都不太行,顯然我遺傳了她。日後我愛躲浴室放聲亂吼唱,母親總會斥責「牛聲馬喉也敢唱那麼大聲?小聲點!」我總偷偷笑在心裡。
母親生當日治,進小學即逢中日戰爭,戰爭結束,小學也差不多到了尾聲。「前頭還讀一點,後來天天跑空襲,都沒在讀啊∼光復後只學了ㄅㄆㄇ……」畢業時,校長、老師幾乎同一幫人,卻已改朝換代稱民國。創作於1946年的〈台灣光復紀念歌〉她自也學過唱過。
「國家恩惠情分深長,不∼能忘。」母親對此是否有感?我不知道,只知道日後幫了她很多忙的一位姊妹淘是228受難家屬,噤聲大半輩子,什麼也不敢講。「堵到嘛無法度,人就是按呢咩。」(碰到了也沒辦法,人生就是這樣的。)晚年她曾這樣跟我說。戰火餘生,一輩子善良認命的台灣女性。
母子緣深一世,唯一合唱過的一首歌。如今想想,實已隔世之事,「光復」兩字,無論「台灣光復」或「光復大陸國土」,估計也都已成夢外之悲。
之五
母親晚年與佛有緣。佛光山道場離家近,過個街就到了,她常時前往當義工,參加法會,聽經抄經。我回家時,兩人聊天,她不時提到:「師父說……」我笑她返老還童,跟我初進小學一箇樣,一切唯「老師說」是從,絕不敢說不。「師父就是老師,7歲要聽,70歲也要聽。啊你怎麼這麼戇?」她笑著回答。
母親後來皈依星雲大師,有了法名,她非常高興,常跟我說能皈依是福氣,好好跟著師父修行,將來阿彌陀佛就會來接她。有次我告訴她,我在聖嚴法師自傳讀到他與星雲大師年輕就認識,還睡過上下鋪。
「按呢阮師父卡大摳要睡下鋪,汝師父卡瘦腳手卡好睡上鋪才有通。」
(那我師父胖,得睡下鋪;你師父瘦,靈活些,睡上鋪才合理。)
「聽說汝大摳師父很會齁,齁得阮師父都睡不著。」
(聽說你胖師父很會打呼,吵得我師父都睡不著。)
「阮大摳師父跟汝瘦師父湊一對,親像王哥柳哥遊台灣,真促咪喔∼大摳瘦仔都是好師父啦。」
(我胖師父跟你瘦師父湊一對,就像王哥柳哥遊台灣,真是有趣啊∼胖的瘦的都是好師父啦。)
跟著師父修行,也沒修什麼高深的道理,母親所知道的佛法無非「咱人要做好心,毋倘歹失德」(人要好心腸,不要敗德),大約也就是「諸惡莫作,眾善奉行」幾個字耳。
皈依幾年後,母親抄了好幾部經,阿彌陀佛來接人,她果然就跟著走了。南無阿彌陀佛。
之六
母親一輩子善良,總怕麻煩別人,更怕「失禮」了。
清貧人家,老實說,日常也沒什麼大禮要行。不過就是燒香拜拜作作忌而已。家中祖先,從查甫祖、查某祖、阿公、阿嬤,甚至夭折早逝本要許配給父親的童養媳的忌日,加上什麼媽祖生、觀音媽生拜拜鬧熱一大串,她總記得清清楚楚。時間夠,該幾碗就幾碗,該牲禮就牲禮,絕不馬虎;時間不夠,也要買個水果乾料,捻香拜拜燒些金紙求心安。「拜拜是禮數,該拜就要拜!」有時我們嫌她拜太多,她就會這樣說。
對神明是這樣,對人間事還是這樣。親友之間人情來往,她心裡自有一筆帳。說「人情」太沉重,多半也就是生老病死的事。誰生病慰問紅包該多少,誰去世了得包多少白包?她總是再三斟酌,就怕失了禮。家中有紅白喜喪,她也老提醒把禮簿收起來,好作為以後「纏□」(台語音近Dieng Die,人情來往延續,尤指禮金方面)的根據。
彼年夏初,母親生病,二個月便溘然而逝。離別前,她特別再三囑咐二事:一是以後作忌,二代就好,不要太繁複,「有些早就不知投胎到哪去了?不拜沒關係啦。」她笑笑說,「拜拜也只要一年三節,有什麼就拜什麼,不用燒金紙也沒關係。」
再就是,她身後告別式,不可收奠儀,也不要多發訃聞。「知道的,想來的就來。親裁攏好。」「以後你們兄弟姊妹也不用再『纏□』了。一切到我們這一輩為止。」向來怕失禮的母親,突然如此豁達,讓我有些訝異。「面臨死亡,所以都想開了嗎?」我心想。
昨夜讀井上靖《我的母親手記》,講到他母親80歲時已然失智,「只要聽到老家什麼人過世了,就整天吵著要趕快送奠儀」、「死等於奠儀,一聽到誰死了,立刻反射式的說一定要回送人家奠儀,好像欠了人家多少錢似的。」兒子帶她去度假,老叨念著手提包,結果真忘了帶,還要勞煩折車回去拿,誰知後來翻看,裡面空蕩蕩的,就是一本香奠帳。
我邊讀邊想起母親,心裡很有些溫暖,也想到母親的最後叮嚀。幾年過去,心沉澱清明些,竟有了更貼近的理解:她當是深知唯一的兒子向來疏懶,不耐煩於人情酬對,與其日後失了禮,不如趁著最後機會把事情弄得簡單些,讓他略存大意也就是。說到底,還是愛子之心,無關豁達哪。
讀了一本好書,淚濕眼眶。母親過世後,我心裡破了一個洞,這輩子恐怕補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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