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7日 星期三

【瘟疫蔓延時】傅月庵/記憶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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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薈萃 【瘟疫蔓延時】傅月庵/記憶母親
【慢慢讀,詩】鍾順文/氣象政治

  人文薈萃

【瘟疫蔓延時】傅月庵/記憶母親
傅月庵/聯合報
記憶母親。(圖/甘和栗路)

之一

小學一年級,常擔心遲到,每天五點左右就起床等著上學,也陪母親起爐火煮早餐。

彼時尚無瓦斯爐,有錢人用灶,窮人用爐。燃料不出兩種,有灶的多半用「土炭」,也就是相對優質的煤炭,黑實而有光;用爐的一袋袋買「GARA」,表面布滿小洞像蜂窩,虛而輕,日後才知那是焦煤,品質很差,點燃時漫天煙霧,因此多半在屋外起火,用竹編的「爐扇」搧到火旺全燃,煙少了才將爐子搬進屋內煮菜。

我的工作是,母親起完火,先煮稀飯,我邊搧火邊注意鍋子,水若開鍋蓋動了,要趕快掀起,避免米水溢出,滾得差不多就得進屋叫母親,這時她菜已洗淨切好,白粥端上桌,爐子端進屋角開始炒菜。我則往往跑到屋前水圳邊榕樹下的雞舍巡看有無新下的雞蛋?若有,趕快撿起,帶回家給母親,她有時直接下鍋煎煮,有時對著陽光看看,放到佛桌下稻草鋪成的雞窩,讓母雞來孵。

半個世紀前曾經歷的早晨。屋瓦河樹早都不存,母親也過去了。近時翻讀已故東海大學方師鐸教授《台灣話舊》,提及初到台灣生煤爐的種種不便,一下子又想起這一童年往事。

納悶的是,台語「焦煤」為何稱「GARA」?頗疑心是外來語,順藤摸瓜,果然,日文「焦煤」就叫「がら」,那是1966年,戰爭結束21年時的台灣。

之二

「那顆牙可以拔掉,換上一顆金牙。」忽然她的聲音送進我的耳朵裡。

重讀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孃〉,以前從沒注意過的這句話,讓我陷入了往事。

母親有一顆或兩顆金牙,講話時便會閃現發亮,頗顯眼。幼時我問她為何有?他告訴我那是特別鑲的,「我們那時候,流行金牙齒,有錢人鑲整排,沒錢的也會設法鑲一兩顆,我算卡冇才調……」母親笑著講這事時,眼睛有種夢幻,彷彿又回到青春少女時代。

與母親同輩的姊妹淘,多半也都有幾顆金牙齒,大家都覺得很自然,一口白牙反而奇怪。或因如此,幼年時,小孩常玩的一個遊戲便是拆下大人菸盒裡的銀箔紙,細心蒙套牙齒,穩妥後興奮張開大口:「你看,我有銀牙齒!」偶爾獲得一張進口菸的金箔紙,那更不得了,我有金牙齒!

時俗流轉,「金牙齒」後來成了「俗氣」的表徵。母親不太提,我們也不多問。她的金牙齒後來到底怎麼了?我竟完全忘記。母親牙口好,一輩子幾乎沒找過「齒科」(她習慣這樣稱「牙醫」),應該沒拔掉。往生火化撿骨時,我也沒特別注意一下,十年之後翻書才想起,說起來真有點不孝。

伊豆的舞孃或許也有一顆金牙齒,像我的母親那樣。

之三

母親生前愛逛北門地下街,有一陣子,常帶著彼時不過四五歲的外甥去,問她地下街到底有什麼好玩,天天逛?

「一班公車就到了,我老人票又不要錢,嬤孫兩人可以踅一下午,累了還有椅子坐,踅完剛好回家煮晚飯。」

「還有呢?」

「喔,地下街有冷氣吹,要不然,嬤孫在家還要開一台冷氣,太浪費了……」

亂踅也會買東西,最多的是外甥的玩具。有一回給自己買了一條魚掛家門口,顏色討喜,鱗片作法類如百衲被,頗有意思,問她怎麼買這個?

「漂亮啊,還可以放東西,你看!」原來魚身後是個口袋,可藏放物件。打開拉鍊,有張千元大鈔,不解望著母親。「放一張在裡面,臨時沒錢,可以拿來用,這叫年年有餘。」

我聽了大笑,想起幼時過年,大年初一清晨,母親總要我偷開門出去樓下踅一圈,再來敲門,她會問:「什麼人啊?」我則一定要大聲答:「我是招財啦∼」(當然,進寶也行)每次玩這遊戲,全家大小總笑得東倒西歪。

日後有了外甥,換小名「旺旺」的他接手,直接報名就可以:

叩∼叩∼叩∼

「哩啥咪郎啊?」(你是誰啊?)

「瓦旺旺啦。」(我旺旺啦。)

「卡大聲一點。」(大聲一點。)

「旺旺啦,瓦係旺旺啦∼」(旺旺啦我是旺旺啦∼)

然後開門,旺旺進門,母親拍手:「哎呀,真的是旺旺來了啦。」外甥樂不可支,直說要再玩一次!

結婚後,我也去買了一條魚掛在家門口,魚身也塞了點錢。有一回母親來,看到了很高興,讚許地對我點頭:「對啦,好天要存一點雨來糧,這樣才會年年有餘……」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人間事,多半如此。

之四

幾乎不曾聽過母親唱歌,父親倒常開口。在世時晚餐慣常獨飲,喝到茫茫然,便唱起歌來,日文的「骨まで愛して」,英文的「You are my Sunshine 」,都能唱愛唱,自得其樂。幾十年聽下來耳朵快生繭,但確實有副好歌喉,音質、音感都行。

母親一輩子操勞,「嫁到燒酒尪」,雖然不至於「相打揪頭鬃」,家計煩惱卻一件沒完一件又來,洗衣煮飯打掃還得外出打工,哪得快活唱山歌?

卻也聽過一次,還跟我合唱。

小學二三年級吧,國語課本有一課講光復節,其實也就把〈台灣光復紀念歌〉當課文,音樂課同時教唱:

張燈結綵喜洋洋,勝利歌兒大家唱,

唱遍城市和村莊,台灣光復不能忘。

不能忘,常思量,不能忘,常思量。

國家恩惠情分深長,不能忘。

猶然記得的第一段歌詞。學會後,我在飯桌邊讀課本邊大聲唱,真正「念冊歌」(台語詞彙,指私塾老師叫學生搖頭晃腦念背古文。小學時,老師讓全班齊聲朗讀課文,私底下學生還是稱念冊歌,今時當已成死語。)沒想到一旁做家庭代工正低頭繡花的母親竟也跟著哼唱了起來。

「阿母你也會!?」

「會啊,我也學過,不信我唱給你聽……」

母親於是興致勃勃笑著又唱了一次。音質、音感都不太行,顯然我遺傳了她。日後我愛躲浴室放聲亂吼唱,母親總會斥責「牛聲馬喉也敢唱那麼大聲?小聲點!」我總偷偷笑在心裡。

母親生當日治,進小學即逢中日戰爭,戰爭結束,小學也差不多到了尾聲。「前頭還讀一點,後來天天跑空襲,都沒在讀啊∼光復後只學了ㄅㄆㄇ……」畢業時,校長、老師幾乎同一幫人,卻已改朝換代稱民國。創作於1946年的〈台灣光復紀念歌〉她自也學過唱過。

「國家恩惠情分深長,不∼能忘。」母親對此是否有感?我不知道,只知道日後幫了她很多忙的一位姊妹淘是228受難家屬,噤聲大半輩子,什麼也不敢講。「堵到嘛無法度,人就是按呢咩。」(碰到了也沒辦法,人生就是這樣的。)晚年她曾這樣跟我說。戰火餘生,一輩子善良認命的台灣女性。

母子緣深一世,唯一合唱過的一首歌。如今想想,實已隔世之事,「光復」兩字,無論「台灣光復」或「光復大陸國土」,估計也都已成夢外之悲。

之五

母親晚年與佛有緣。佛光山道場離家近,過個街就到了,她常時前往當義工,參加法會,聽經抄經。我回家時,兩人聊天,她不時提到:「師父說……」我笑她返老還童,跟我初進小學一箇樣,一切唯「老師說」是從,絕不敢說不。「師父就是老師,7歲要聽,70歲也要聽。啊你怎麼這麼戇?」她笑著回答。

母親後來皈依星雲大師,有了法名,她非常高興,常跟我說能皈依是福氣,好好跟著師父修行,將來阿彌陀佛就會來接她。有次我告訴她,我在聖嚴法師自傳讀到他與星雲大師年輕就認識,還睡過上下鋪。

「按呢阮師父卡大摳要睡下鋪,汝師父卡瘦腳手卡好睡上鋪才有通。」

(那我師父胖,得睡下鋪;你師父瘦,靈活些,睡上鋪才合理。)

「聽說汝大摳師父很會齁,齁得阮師父都睡不著。」

(聽說你胖師父很會打呼,吵得我師父都睡不著。)

「阮大摳師父跟汝瘦師父湊一對,親像王哥柳哥遊台灣,真促咪喔∼大摳瘦仔都是好師父啦。」

(我胖師父跟你瘦師父湊一對,就像王哥柳哥遊台灣,真是有趣啊∼胖的瘦的都是好師父啦。)

跟著師父修行,也沒修什麼高深的道理,母親所知道的佛法無非「咱人要做好心,毋倘歹失德」(人要好心腸,不要敗德),大約也就是「諸惡莫作,眾善奉行」幾個字耳。

皈依幾年後,母親抄了好幾部經,阿彌陀佛來接人,她果然就跟著走了。南無阿彌陀佛。

之六

母親一輩子善良,總怕麻煩別人,更怕「失禮」了。

清貧人家,老實說,日常也沒什麼大禮要行。不過就是燒香拜拜作作忌而已。家中祖先,從查甫祖、查某祖、阿公、阿嬤,甚至夭折早逝本要許配給父親的童養媳的忌日,加上什麼媽祖生、觀音媽生拜拜鬧熱一大串,她總記得清清楚楚。時間夠,該幾碗就幾碗,該牲禮就牲禮,絕不馬虎;時間不夠,也要買個水果乾料,捻香拜拜燒些金紙求心安。「拜拜是禮數,該拜就要拜!」有時我們嫌她拜太多,她就會這樣說。

對神明是這樣,對人間事還是這樣。親友之間人情來往,她心裡自有一筆帳。說「人情」太沉重,多半也就是生老病死的事。誰生病慰問紅包該多少,誰去世了得包多少白包?她總是再三斟酌,就怕失了禮。家中有紅白喜喪,她也老提醒把禮簿收起來,好作為以後「纏□」(台語音近Dieng Die,人情來往延續,尤指禮金方面)的根據。

彼年夏初,母親生病,二個月便溘然而逝。離別前,她特別再三囑咐二事:一是以後作忌,二代就好,不要太繁複,「有些早就不知投胎到哪去了?不拜沒關係啦。」她笑笑說,「拜拜也只要一年三節,有什麼就拜什麼,不用燒金紙也沒關係。」

再就是,她身後告別式,不可收奠儀,也不要多發訃聞。「知道的,想來的就來。親裁攏好。」「以後你們兄弟姊妹也不用再『纏□』了。一切到我們這一輩為止。」向來怕失禮的母親,突然如此豁達,讓我有些訝異。「面臨死亡,所以都想開了嗎?」我心想。

昨夜讀井上靖《我的母親手記》,講到他母親80歲時已然失智,「只要聽到老家什麼人過世了,就整天吵著要趕快送奠儀」、「死等於奠儀,一聽到誰死了,立刻反射式的說一定要回送人家奠儀,好像欠了人家多少錢似的。」兒子帶她去度假,老叨念著手提包,結果真忘了帶,還要勞煩折車回去拿,誰知後來翻看,裡面空蕩蕩的,就是一本香奠帳。

我邊讀邊想起母親,心裡很有些溫暖,也想到母親的最後叮嚀。幾年過去,心沉澱清明些,竟有了更貼近的理解:她當是深知唯一的兒子向來疏懶,不耐煩於人情酬對,與其日後失了禮,不如趁著最後機會把事情弄得簡單些,讓他略存大意也就是。說到底,還是愛子之心,無關豁達哪。

讀了一本好書,淚濕眼眶。母親過世後,我心裡破了一個洞,這輩子恐怕補不起來了。


【慢慢讀,詩】鍾順文/氣象政治
鍾順文/聯合報
他的夢沒有底限

一直醞釀在晨陽的肌裡

睡不醒的內臟

一直在夢中沉睡

喊不醒的醉酒

像一個窟窿深不見底

像一個復活的細胞

到底要向月亮還是星星下手

那個腹案獨有深埋土裡的蟬

略知一二,但是出土後叫了老半天

沒有誰能聽懂的符號

只有樹影略略知曉他想拼湊的組曲

是唱給自己聽不膩的耳朵

他的夢境沒有黑洞

染紅了楓葉喝黃了河水

他總是緊繃了神情

拚命撕裂自己的內涵

想表白什麼

山林看得漲青了臉

吊橋直搖頭呼喚

到底少了幾條筋

要白鷺掩遮他的醜事嗎?

一路斑駁像脫下的蛇皮

透明想示意什麼

說白了只想明說空相

空了空,明了明

害山嵐吐了一早上的迷濛

誰是誰非

讓滿山的回音

說上似乎有節奏

又好像走了音的調子

好教滿園的青椒

想紅了眼

也不知要表示

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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