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來的時候。
記得您來的時候很寧靜,如同曦微在金門旅館外出現;您立在一棵野龍眼樹下;「早安,人們還在入寐時候」,金門特早的晨光裡,您舉著一串掛樹頭的龍眼,繼續朝我說:「甜,可以吃了」。您口裡含著它們,且遞給我一串折斷的成熟渾圓。周邊樹叢和草野真的很寧靜,有幾句鳥聲。旅館旁一排金門莊園和一些廢棄的老屋舍,記得叫金湖鎮。您說:走走吧。兩人首先停在獨幢殘間由裡頭封閉的窗櫺口往內看,碰觸那些板壁,您又說了一聲:「歲月啊,是封閉的了」。
那趟金門之行,您真的比日常寧靜,直到某夜車輛經過側朝廈門對岸的海,黑色內您凝固在窗旁,吐出了一句大嗓門:「這還是國共內戰的兩岸嗎?」聲音徐緩沉澱著對岸璀璨燈火,一車人都不作聲。您臉映在沉默窗的透明玻璃內,像孩子看星光般臉孔跟住了那整片燈火,直到遮失了、就閉上眼睛裝睡了。
閉上眼睛是你將歲月都封閉,走往了他處。
這個晨間我坐在左營窗口感受久違的雨和雨聲,感受著您。因為您來了。我想起您住過的左營、花蓮、大直。您的軍中廣播電台。您在三軍大學側門眷村的小屋子……歲月,真是快啊。
我身心有些濕。知道您是不會來這裡的。我朝窗外另一側的樹叢看,就如同那些晨間時刻,我在大直三軍大學指參班受訓,通過側門往您家走去。您小屋院有一棵樹高到二樓窗口,想必朱陵、綠冬、大滌都在那窗口伸手去觸採過樹的葉子。我內心深處的一根絃在時間內撥響,然後,記憶散戲了,然後……您作了對自己的告白(您站在樹下說:甜,可以吃了),附註在您所參與的電影之文字腳本內,告訴我們一些人落幕了。歲月已封閉一些窗口。
那個早晨我接過您給予的龍眼,吃下歲月甜肉,吐出核。
▋饕餮王子的嗜吃美學。
您愛吃一切美好東西,擁有強大胃納與消化器官。您吃得最教人羨慕的是一大碗「荷」,各用許多根筷子插住了一間一間一地一地一屋一屋的泥土沼澤樓房內的荷花。對於美,您總是大碗大口吃,無論才子、美女或青蛙或缸或魚或荷花,您都愛心一致。
您是個最懂得吃且健康高大的饕餮王子,「吾總想弄到一部製冰機/然後用鞭子趕出一群海來同吾妻愛吃的拌拌凍起來/一個美麗的拼盤/然後吾同妻吃著(她穿著小紅襖)/殺著/下酒。」您大大方方就這麼寫過。
但您最愛吃花朵、美都是清醒於時間又耽迷於短暫的美麗之一切。在弟弟之國裡以一個看碑文的年輕身影留下最後兩行名句:「問妳眼睛間柔柔的羽毛扇/可扇走我滿臉的枯葉否」。我最崇拜管管的時日、是他為我介紹認識了一位絕品,雖然他說:我也喜歡,但是,你也喜歡嘛……同時又給我教導所寫的魚的戀愛觀:「一個有著柳樹之髮的/一個有著小樹之膚的/一個有著青葉之乳的/一個有著一叢蒲公英之陰阜的/盛滿了水之陶瓶般的鼓鼓的月亮/……吻她一口,給她蓋上一朵野薔薇花」,說:我也在戀愛,我倆各愛各的。這就是嗜吃者的戀愛本事,您導引初涉詩壇的我以自己的愛之體悉和美學。您發表了一段擇食者的本質品性:「即使人看我們是蟾蜍,但我知道我們內裡是一隻高貴天鵝,詩人當具有其自戀,而蟾蜍可以吞天」。
人生也就是一場這樣自戀式的吃喝,但您吃東西時既專注又虔誠;對愛如此對美麗的感動如此對朋友亦如此。這就是他生命與寫詩態度(萬勿為管管後來的禪意和童戲式文筆給糊弄)。他一邊自己吃一邊掏心掏肺的分享給別人。他的吃食不是憑舌頭感覺而是心思裡的窺探。他有永恆的嘗試和好奇趣味,對愛和美不與人爭的始終保持如多樣分身之蛾與蛾之「食火性」的觸探。他忠於朋友好交朋友。未婚前他近乎一個蝕月族,不懂省錢;卻擁有極大的閱讀與書本收貯,這就是他食書的閱讀脾性。他欣賞美,努力去懂得一切(歲月增添後是否如此我不知道),三、四十歲時的他同沈臨彬(我官校時的輔導長)一起、確是生活得有口味又有品味;在創作之外,更忙著結合張默辦起《水星詩刊》來。
您嗜吃,不善飲酒。那些詩品的缸、罈,只是量的形容詞,絕非胃的容納度。您幾次受邀到基隆軍艦夜間聚餐,少酒嗜茶饕魚、在軍官們面前極具長者及詩人身分。每次自軍中邀約離開,您都會抱抱我,在耳邊說:我好愛他們(他們,當然不是我)。
管管他的嗜吃美學、是他那分難以形容、饕餮於世事的愛情。
▋您的愛情教導。
許多許多年前一個山東少年遭部隊抓伕、被帶到台灣。爾後那男子成為男人,開始凝視鋼盔諦聽砲彈,出軍操。自己閱讀,自己成長。──您後來在大江大海裡談了詩人和演者的自己,哭泣著對娘親的想念。
多年多年前管管在左營軍中電台結識一個海軍中尉,那人隸屬的軍艦在澎湖測天島大修,卻跟左營某位女子相識,陷入痛楚熾熱的追逐過程。管管這位大哥慷慨的允許那人,在自己寢室堆積書籍的空床上挪開個睡處暫宿、省錢,供這軍人用省下的屋宿費,買玫瑰花或赴約會。
某個夜裡那人面色低沉的回宿。管管好心的為他在床頭邊燃了蚊香,安慰說:「戀愛就是在受苦;人要懂得受苦、長大……誠摯的愛過即使失戀也是好的」。
夜裡小中尉驚醒,突見一張管管式荒蕪之大臉就俯在自己頭上。
管管滿臉認真。「……我被煙焦味燻醒,發現蚊香把你蓋被給炙燒了。真奇怪吶,你怎麼睡那麼沉哩,我就等著看這火燒到怎麼樣了才會把你烤醒。奇了怪了,你可真睡得死!探頭觀察你在真睡假睡,你突就睜眼醒了。」
「是愛得太傷心了嗎?有比蘇曼殊更傷心的:安得世上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老弟,你還沒有得呢,怕什麼失?」您對人敏感,對周遭發生則更多感觸。管管伸給我看薄被子所燒出的圓凹框,「這不行的,當個軍人挨不起這愛情的傷,燒成這樣可不行的」。管老大教訓式指住焚燒蔓延成兜形物,「你得賠我一床被子,因為沒女人能幫我補。」他認真的、臉孔漾動特色的壞笑:「燒燻都燻不醒啊,這種戀愛和睡覺分隔,滿特殊。」這位大哥在觀察過程想了些什麼?
您自己完全接受了您生命初期國共內戰的悲劇,認真誠摯的活著自己,體認周邊一切發生。但凡您不解的,您就會做出最天真的測探,即使面對可能災禍或悲劇,也要等著看一個觀察的結局。所以您婚後寫了一首詩:〈少女〉。
「每一個星星都伸著一隻小手/每隻小手都拉著一根頭髮/就這麼悄悄的把個小女孩給拉走啦。」〈少女〉這首詩我絕對相信您必是在您的小樓,看朱陵和女兒綠冬自窗外伸手探觸那院窗獨棵樹,在某個夜晚所探索到的死之美學。您害怕失去,又接受失去。
寒冷過又暖和過的時間啊,您讓管管成為了管管。您教他生活、待人、寫詩,充滿著愛情和真摯。
▋一個行走的鞋子。
1965年1月8日,管管寫給洛夫先生書信,是我擷自《現代詩人書簡集》內的:
「我是寂寞定了啊!一群被忘的奇異靈魂,一群被糟蹋的奇異靈魂,一群被迷失的奇異靈魂。……即使有了家,我依舊還是一個行走的鞋子。……那些可愛的眾生我愛他們。但無法與他們交換心聲,所以我是最絕的寂寞者」。過了兩年,管管給田季訓的信裡亦有「小弟,愛是一種殘酷」的告白。一如他教訓我的「戀愛就是在受苦」。
那時刻的管管該在金門,且隨著軍中職務調派流浪單位。他寫下〈太陽族〉〈住在大兵隔壁的菊花〉〈四季水流〉〈三朵紅色的罌粟花〉……內容即有了的排長,也出現著陶老頭,更深刻思想著被火車輾走的YM。對於一只行走的鞋子而言,心靈景貌當裹緊了「聞說有了戰爭,那麼下一站,下一站是蛺蝶」的認知與無奈吧。許多事本來就是這樣也該是這樣,對一切他是逆來順受的活著,鞋子隨著腳走,活著才是重中之重,所有僅是:是的班長排長連長和自己。他接納指令,服膺隸屬,認真的作一些小小放恣一些荒謬所形塑的生活;認認真真活著一些不可失落的天鵝內歛的自我。即使在受到訓示或排斥,這雙行走不停的鞋子也有屬自己的梨樹、桃花、菊花和太陽、詩以及共有的鋼盔。(上)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