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初次會面臨走時,余先生不忘殷殷叮嚀我多讀書,並細心察覺我的不足,慨然出借數冊中英文珍奇藏本,現在還記得,其中之一是當時難得一見的禁書,錢鍾書的《圍城》,給了我下次見面的藉口。當時,余先生正聯合楊牧為《現代文學》四十六期編輯「現代詩二十年回顧專號」,才剛開始發表作品,詩齡不到兩年的我,居然受到青睞,納入十六位受邀詩人之列,名字醒目的登上了雜誌封面,排列在楊牧、商禽、洛夫、羅門、管管、鄭愁予……等大名家之間。這對二十出頭初入詩壇的我,鼓勵之大,可想而知。1972年四月四日夜,我依約到余府還書,正好遇到剛出爐熱氣騰騰青綠封面的《現代文學》「詩專號」,雙掌捧入手中,喜不自勝。起先我還故作謙恭,有點油嘴滑舌的說:「剛過愚人節,又遇兒童節,我是童愚合一,正好前來請益,面接教言。」不料話匣子一打開,我又忘情的大放厥詞,一時說溜了嘴,居然對不久前推出的巨人版《中國現代文學大系1950-1970》(巨人1972)月旦起來,完全沒有想到大系的總序執筆者與主編之一,正坐在我面前,含笑微微點頭,默默耐心聆聽。還記得當晚又聊到我最愛讀的日本新感覺派小說及芥川龍之介與橫光利一,渾然不知高低的,竟然對如何把小說結構轉化成詩,發了一番議論。
最後我把眼光盯上屋子裡掛的畫作,雖然沒有對占據大部分牆面的現代畫,如劉國松、馮鍾睿,直接批判,但卻對掛在角落的一件不起眼的墨彩山水畫軸,特意盛讚,認為此畫一新中國千年山水畫傳統,捨棄了明清以來的「紙上空間」,重新讓北宋畫中的「實感空間」,返回現代。我賣弄的說:「此畫筆法細密,如沈石田用王叔明牛毛皴寫〈廬山高〉,而其空間感則可直追范中立、李晞古。」當時我還不知道畫家的名字是「余承堯」,更不知余老是屋子主人的叔叔,真是「童愚」得可以。
因為余先生的關係,我終於有機會結識心目中的偶像承公先生,雙方一見如故,立即成為亦師亦友的詩畫忘年之交,還獲得他親手精心示範的墨寶〈雙峰招呼論交情〉(1987)。余老於寒齋餐前酒後之際,花費近五個鐘頭的時間,示我不傳之祕,以楷書筆法為主,兼運行草,用心點染此幅水墨山水,可謂渾厚華滋,墨光燦爛,妙得五色照眼,素紙生香之逸趣。(圖一)記得那年冬夜,師徒二人,於畫室孤燈之下,一方滴水研墨,一方展紙揮毫;他閒閒著筆,娓娓細論,我全神貫注,目追手摹,於心領神會,感興妙悟的剎那,趣生寒天之外,意得熱腸之中,終生受益無窮。
四十五年後,余先生為我的新書《試按上帝的電鈴》(人才紅利時代之一)寫序,我才知道他們叔姪二人並不投緣,牆角那張畫,是先生尊翁超公先生掛的。
過了一個月,我聽從了□弦的建議,於九月出國前,在幼獅文化公司自費出版處女詩集,公司開出的價格不菲,要四萬元。好在我上班的貿易公司,月薪不低,有四千元之譜,才做了半年,就享受破例大幅調薪的特殊待遇,問題迎刃而解。□弦以專業考慮,希望我顧及銷路,用卷二:「夢的練習」為詩集名稱;我卻拚命三郎,不計後果,堅持用卷三:「吃西瓜的方法」。
當時的現代詩集,都要用現代畫或抽象畫作封面,我則執意復古,要用宋槧杜詩〈秋興八首〉為封面,一心想讓「吃西瓜的方法」六字,壓在「塞上風雲接地陰」、「萬里風煙接素秋」之上,以彰顯我這本詩集的基本精神。(註)我當時尚不知「後現代」為何物?而後現代此一觀念,也尚未流行問世!站在公司的立場,□弦雖然認為這樣反潮流太冒險,但看我堅持如此,也就一本愛護之心,十分寬容的答應了。
主意既定,我連忙跑到學生書局,一咬牙,把多年來梭巡流連的那上下兩冊精裝景印宋《杜工部集》,重價庋藏。此本為明末大藏書家汲古閣毛子晉(1599-1659)之長子毛華伯之舊藏,上有朱文印:「毛褒之印」,白文印:「華伯氏」;後歸滄葦玉蘭堂汲修主人禮親王昭槤所有,上有「禮邸珍岏」朱記。當時因為影印技術及照相效果均不佳,無法製版,只好在得書之後,先囫圇通讀一過,不負子美,再忍痛把〈秋興八首〉那兩頁小心割下,送廠付印:〈秋興〉詩出之以淺淺汁綠反白,「西瓜」字樣則以濃重粗黑橫排,粗黑字體重壓在淺綠白文之上,既霸氣又過癮,今古重疊輝映,雅致醒目,令我非常滿意。(圖二)
余先生知道我要出詩集,不動聲色地對我說:「三校後,送過來看看,先睹為快。看完了,會通知你來取。」收到校稿後,我只匆匆校了一遍,立刻依言親自送上。過了三個星期,眼看出國在即,印刷廠來催,而余先生那裡,動靜全無,心中不免著急,遂硬著頭皮,去電問訊。不料電話那頭,余先生笑說,早已看完,編輯安排得不錯,這兩天晚上,隨時可以來拿。我聞言欣喜,胸頭一塊石頭落地,遂火速上門取稿。
余先生坐在書桌旁,指著案上的校稿,微笑的對我點頭說:「詩集次序編得不錯,很可以展現你詩藝的成長與發展!」接著把放在校稿旁的幾張英文打字稿,遞了給我:「七月在《自由中國評論》月刊(Free China Review 1972)發表了長篇英文論文Chinese Poetry in Taiwan,回顧近四年來的現代詩,對照五四至今的來龍去脈,分析介紹了一番,並附英譯詩選,有紀弦、洛夫、羅門、商禽、白萩、方旗……也選了四首你的。」我接過余先生的英譯稿,歡喜雀躍,道謝說:「不知可不可以就附錄在書後,以壯聲勢!」余先生欲言又止,隨即頷首表示答應。神經大條的我,莽撞又亢奮的,匆匆告辭,連夜往印刷廠送印去了。
那年,我得到楊牧的指點協助,申請進了華盛頓州立大學。兩個月後,我在黃葉秋風拍門,細雨無聲敲窗的西雅圖,收到□弦海運寄來有透明書套的精裝新書,以詩集而言,算是印得十分豪華奢侈了。書中附短函一封,大意是說,詩集反應奇佳,馬上就要重印,已成詩壇奇聞。信末附筆問我,是否得罪了余光中?不然為何他寫了一千五百字的〈羅青的《吃西瓜的方法》讀後〉,竟選在建國中學校內學生刊物《建中青年》發表。這樣實在太可惜了!□弦惋惜的寫道:他準備與余先生商量,在《幼獅文藝》轉載,以擴大該文的影響。問我意下如何?
我立刻回以航空郵箋,表示當然同意,並說明出國前,與余先生往還半年,每次都盤桓長達二三小時,盡歡而別,應該不會有開罪之處。數日後,□弦航郵,從天而降,傳來喜訊,說余先生欣然同意,而且認為前文因篇幅關係,沒有暢所欲言,《幼獅文藝》是重要刊物,他準備修訂擴充為萬字長文,把〈羅青的《吃西瓜的方法》讀後〉轉做小標題,以更亮眼的〈新現代詩的起點〉為大標題,正式重新發表。果然,1973春,文章刊登出來,如巨石投水,驚得詩壇一片譁然。
次年,經營企業有成的藍星詩人吳望堯,由越南返台,出資創辦第一屆「中國現代詩獎」,決定隆重頒發「特別獎」給紀弦,「創作獎」則落到了我的頭上。事後才知道,由紀弦領銜的十二位評委中,與我有舊的就有四位:羅門、蓉子、□弦與余光中,沒有他們默默的主動推薦與大力支持,詩齡詩才質量均淺的我,不可能入選,更無法當選。可惜,我人在美國,一直沒有機會即時向四位當面表達由衷的感謝。
多年後,我向余先生打聽《建中青年》那篇文章的原委。他釋懷的笑道:「當年找我寫序的很多,我以為你來取校稿時,一定也會提出要求,所以就寫了一篇短文備用,沒想到,送了四首英譯給你之後,居然沒有任何表示,文章嘛,只好暫時擱回到抽屜裡去了。你出國後,碰巧建中學生編輯來訪並邀稿,便順手交給了他們,不料這麼快就被□弦探知,可見他在青年詩人中的分量,真是耳目眾多,消息靈通。」
能夠知人之善,願意成人之美, 面對佳作,不論敵友,不計輩分,不吝讚美,是一項稀有的美德,非有大自信,大心胸的作家,不能輕易臻至;非有獨到狠準之眼,點睛生花之筆,亦無法悅人服人,掀起波瀾。反觀時下評論文章,連基本的文采都談不上,又哪裡能夠打動讀者?
余先生慧眼錦心,健筆繡口,出手妙在不拘一格,每每主動為文出擊,精挑細選,一絲不苟,往往於全力寫評之際,暗暗吸收消化對方的優點與長處,默默壯大自家之不足於無痕;既能為人增譽,又可與己加分,造成作者、評者、讀者三贏的局面,真是何樂而不為。其詩其文其人之所以能夠成為詩壇祭酒,文壇領袖,豈是偶然!
至於那些不時在一旁酸言諷語,自以為是天才的庸愚之輩,除了迎風潑糞自汙外,只有徒然羨慕嫉妒恨了。上述道理,知之甚易,行之萬難。至少,心胸窄小如我,是萬萬無法企及的。
夜來思之,哲人已遠,典型不再,為之慨然憮然,涔然。(下)
●註:一直到五十年後的今天,我才發現,初版本的《吃西瓜的方法》,多次重印,封面杜甫〈秋興八首〉的排列次序,都有些變化,看似同一封面,又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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