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識到自己一連串詭異的習慣原來出於「儀式之必要」前,有段漫長時間我視它們為不值一說的私人邪癖。
沖一杯三合一咖啡粉包。深深嗅聞蒸騰而上的奶精人工香。咖啡杯小心安放在電腦桌旁。深吸一口氣。打開電腦桌面的WORD文件檔。伸長脖子湊向螢幕前用恰到好處的力道張望空白的檔案頁面。收脖子閉眼睛。再深吸一口氣。睜開眼睛。打開護手霜往兩隻手背各抹上長約一公分的乳霜。右手伸向左手背抹開乳霜。接著是左手抹右手背。左右手心相互摩挲。用手掌輕捧臉頰。悠長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
待我再睜眼,螢幕上的空白頁面成為一個嶄新的世界。無人涉足,泥濘沼澤以乾淨面目遍布。有未知,有驚險,還有可能——無疑——非常巨大的喜悅,待我涉入。
且慢。此時手指不宜急切摸索鍵盤。我用香氣淋漓的雙手捧起桌上猶有輕煙升起的咖啡,輕輕啜上一口。隨著甜膩中挾帶一絲酸澀的奶精咖啡沿喉嚨滑入身體深處,潛伏終日的大門終於敞開,一大堆字詞語句從門內湧出,有時涓滴,有時龐沛,總之無需扭攪凝轉(或許英文Squeeze更加象形擬聲),我只需張手如羅網,或角色扮演為足球守門員,將它們統統捉進螢幕空白頁面擺放便是。
只要我確保在大門開啟之前,所有氣息呼吸動作一一確實做到,就能在潛伏終日的漫長等待後,當一個稱職的捕捉文字守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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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歲養成的惡趣邪癖,置諸今日儼然成為新時尚。聽多友人滿口「儀式感」,從背妝點氣氛的無用裝備(如露營燈或耶誕燈串)爬山、居家空間擺放各具功效的薰香料(淨化能量的鼠尾草或助眠引夢的芳療精油),連下廚做菜或手寫字也成了提升儀式感的選項。
我猜想,這或許是科技、數位、人工智慧的精簡效能極盡削減人類生活後的反撲?在那些被視為單調的、浪費的、無用的一切都由機器AI代勞或刪除之後,我們曾寄託在那些事物上的情緒、感覺和知識體系也隨之失落了。各式各樣的儀式(感)應運而生,或詮釋強調出前所未有的高度。我們需要新的憑依,存放身體藉無用行動所滋生的精神安定與歸屬感。
好比我自己從事的採訪寫作。這門工作的程序,是採訪不同的人、取得他們的說法或經驗並加以聽打記錄,透過我的理解將這些採訪內容和研究資料寫成一篇文章。工序中最磨人的,是把採訪錄音聽打整理成逐字稿。一個三十分鐘的訪談,整理逐字大概需要兩倍左右的時間。在各種AI音檔轉文字檔的軟體面世後,我大可把這工作交給AI,卻不捨。我會留下難忘的訪談錄音,花上倍於原始談話的時間,聆聽聲音劇場一般重返當下,撈取我沒在現場聽出的線頭,流連於人物洩漏的情感或繼續偵探不意說出的貓膩。
逐字成了我的開工新儀式。要是沒聽一段採訪音檔,我就沒法開始一篇採訪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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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文字工作者多年後,我那學生時代養成的寫作開工儀式已經歷數次改版:三合一即溶咖啡包換成自己磨咖啡豆或更省事的濾掛沖泡。當滾燙熱水沿著纖長手沖壺嘴澆灌在黝黑粉末上,那股蒸騰逸入鼻間的咖啡香,依然是儀式的第一聲鐘響。
儀典的第二道香氣,從護手霜或乳液變成了線香。比起精油擴香機,我對燃香懷有更不渝的愛。電腦旁的一簇紅色星光,不只迷離香煙氤氳,更令人如墮簇擁火堆旁訴說與聆聽故事的時空。那好久好久以前的夜晚記憶,仍貯存於我的DNA裡。
如今我不需再演練反覆的睜眼閉眼。我的開工儀式已淬鍊得歷久而精,減到不可再減的唯獨香氣,以及帶有意圖的呼吸。從前,呼氣吸氣是為全然沉入香氛,任它領我通過甬道、迎接敞開的字詞大門;如今,我在匯聚感覺意念、賦其形體文字之前,吸氣,再吐氣。吸。再吐。願這股氣息有悠長平穩的能量,乘載將被我寫成字的萬有,一路去到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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