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有緊張時啃咬手指的習慣。長大後，面對焦慮，我的解方通常是每月定期心理諮商。但十二月畢竟是耶誕節，又鄰近跨年，於是那個月決定暫停一次諮商，用多出的錢預約做指甲。
點進主頁一看，Y2K審美正中紅心
曾經聽人開玩笑地說過，做指甲的面積換算下來，比大安區的房價還貴。我心想這麼會算，怎麼算不出大部分年輕人的薪資，就算一輩子不做指甲也買不起大安區的房子？而且既然要這樣換算，心理諮商的錢又怎麼算呢？若以面積來換算，我小小的心臟與大腦早就已經被我的母親投注太多不必要的金錢，而且近幾年感覺還在持續貶值。
我想起朋友曾經說過他有個朋友是美甲師，翻出幾個月前的訊息，點進IG主頁一看，一眾指甲在九宮格裡排開，閃光燈直開，貓眼、亮粉、蛇形斑紋在暗中閃爍，Y2K審美正中紅心（Y2K，又稱千禧風格，指近年重新開始流行的2000年代的時尚風格）──我截了一張圖當作範本，鼓起勇氣私訊：「你好，想請問最近還有哪天可以預約呢？」美甲師迅速回覆，我們相約在耶誕節前幾天晚上。
當天晚上六點，我跟著地址上的位置來到一條騎樓，左右張望一陣，發現緊鎖的鐵門旁掛著門牌，是這裡沒錯。我打開IG傳訊息：「我到了。」不久後，鐵門微微開啟一個縫，她探出頭，說：「上來吧！」
我跟著她走上狹窄的樓梯間，在門口脫了鞋後鑽進小小的工作室。沙發上有隻漂亮的虎斑貓，好奇地湊過來嗅聞我的外套。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等待美甲師給我指揮，她要我坐下，將我的手拉到桌面上，仔細端詳了一陣我的指甲。我不自在地任由她來回翻轉我的手掌。雖然是朋友的朋友，但諸如剪髮、按摩這類與人產生肢體互動的場合總讓我緊張。
洗髮時尤其無助。頭像花瓶一樣被捧著，向上仰躺，與理髮師四目相交時，到底要說些什麼話呢？你看起來好年輕，現在是大學生嗎？啊，前陣子剛畢業，現在在讀研究所。喔！在念什麼？我在念那個，台灣文ㄒㄩㄝ……（水珠噴進嘴巴裡。）
必須找到一些有趣的話題才行──我看著眼前的美甲師，脫口說出：「國民黨黨部好像就在你工作室對面。」一說出口，我便開始懊惱，實在是很爛的話題。
美甲師爽朗地笑出聲，說對啊，前幾天不知為何有很大的動靜。
我尷尬地跟著笑。
觀察完畢，她熟練地開始處理起我的指甲。短短的指甲因為長期啃咬參差不齊，拇指側邊的皮膚也被我咬到乾燥脫皮──我心想，這會不會是她看過最醜的指甲呢？打預防針似地先告訴她：「這是我第一次做指甲，我想說做了指甲可能就捨不得咬了。」
她說很多客人也這樣，不用擔心。我鬆了一口氣。
「但你還是要多塗護手霜！」她命令道，接著開始專心地為我磨甲、剪掉半月形的甲皮，去除油脂。
放輕鬆，不要害怕麻煩別人
我趁著沉默的空檔，偷偷環視她的租屋處──狹長的格局，客廳布置成粉色調的工作室，後面似乎還有兩到三間房間和廁所。貓咪不時在一旁走動，最後選定沙發的一角睡下。她的室友走出房間，打了聲招呼，拿著吸塵器開始吸地。
很想開口問她房租多少，不過這時她拿出成排的甲片範本要我選顏色。我猶豫了一陣，先是選了半透明的粉橘色和亮綠色，她反覆向我確認：「確定了嗎？不能後悔喔！」於是我重新看了一次甲片，最後有點不好意思地決定將粉橘色改成裸粉色。
「啊，我也覺得這樣比較對。粉紅色和綠色有種跳色感，應該很不錯。」她點頭讚許。
塗上樹脂凝膠後，她示意我將手放在紫外光燈下。「會有點痛，但愛漂亮就要忍耐。」
一陣溫熱緊縮，凝膠覆蓋在肉色的指甲上，收縮疼痛、最終硬化，融合到指尖的瞬間莫名讓我想起《懼裂》──新覆蓋上去的粉色指甲溫潤光滑，沒有一絲瑕疵，搭配亮麗的綠色線條點綴，像是電影裡新生的Sue。（然後一個月後卸甲，可能會看到被悶到不能呼吸的老指甲Elisabeth？）
「你的手指一直很緊繃！放鬆！」美甲師半開玩笑地喝斥，我不好意思地向她解釋，我很不習慣這樣被別人服務的感覺。
「你是不是很怕麻煩別人？」
我說對，洗頭的時候也會忍不住一直出力，無法完全把重量壓在理髮師手上。
「放輕鬆。」她說。「不要害怕麻煩別人，可以麻煩的時候就儘量麻煩──這是新世代的新規則。」
我默默把這句話記了起來。
幾周後，我在下班路上搭捷運時靠著椅背發呆，突然感覺到一股視線，前方有個女人正盯著我的手看。
我忍不住抬頭偷瞄，發現她也做了指甲。
她的第三指指甲上有顆紅黑相間的櫻桃。我現在不記得她的臉了，甚至不記得她的穿著，不過倒是牢牢記住了那櫻桃的樣子。
《愛情萬歲》裡面，李康生賣靈骨塔，楊貴媚賣房子，幾個年輕人輪流棲居在偌大的空房子中──如今像我們這樣的年輕人，住在自己小小的、比大安區房價還貴的指甲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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