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讀小說,我們的旅行已經出發了,只是要再等二十年、三十年,我們才有機會用身體重新丈量世界……
楊澤:
年輕時,閱讀是件頗神聖的事,所以挑燈夜讀,全為了好暗自一個人,安安靜靜在小天地裡打造孤獨,進而細細咀嚼它。這樣一份刻意,挾帶了某種追求自我戲劇化的特質,到頭來反而容易把所讀弄擰,而且常搞得人神經兮兮,一旦走火入魔,掉入以假為真的神遊或夢遊狀態,久久難以脫身矣。
昆德拉說過,《吉訶德傳》是第一部現代小說,吉訶德先生是第一個現代人。他的故事家喻戶曉,底下何妨再說一遍。
吉訶德是西班牙老鄉紳,只因耽讀中古騎士傳奇,中毒過深,某日突發奇想,拉了村上的農夫桑丘出征,兩人一高一矮,一瘦馬一蹇驢,一定要到外頭廣大的世界去濟弱扶傾,行俠仗義。在老早沒有了騎士存在的世上,他自封為騎士,處處闖禍鬧事,碰壁挨打。他把村姑當貴婦,萬分恭謹的向她示愛;把風車當巨人,衝上前去大戰一場,落得遍體鱗傷;搶來不知情理髮師的洗臉盆當頭盔,向路上結隊的商旅,軍隊,行人宣戰,手持長矛,朝空揮舞不已。
吉訶德最終遭神父及學士騙回鄉里,神智恢復後,很快臥病在床,臨死前,他痛斥騎士小說害人,立下遺囑,諄諄告誡姪女,萬不可嫁其同好,否則不得繼承遺產云云。
對已然不再年輕,也多少識得人世滄桑滋味的你我而言,吉訶德的故事其實是閱讀的寓言,其理甚明。歐洲騎士傳奇沒機會讀到不說,我們的武俠,從還珠樓主到王度廬,從金庸到古龍,大部頭小部頭的,你我那代大學生少有沒追看過一些的,幾幾乎都是過來人。可我這裡要先招供:沒錯,小說是曾毀過我,卻不是後來的中國武俠,而是最早的翻譯小說。
我曾提起,少年時代在嘉義成長的那段,不誇張地說,我是在嘉義的書店長大的。但我當初逛書店,看得最多,最勤的,卻是那堆被擺放在邊邊角角,灰撲撲乏人問津的翻譯小說。這些書大多是早在志文新潮文庫之前就有的三十年代舊譯本。這其中我一開始看得最入迷的,當屬俄國小說家屠格涅夫,後來幾乎發瘋般搜羅了所有當時找得到的譯本來讀。
幾年前,櫻桃園出版社重譯推出屠格涅夫名作《初戀》,社長丘光知屠格涅夫是我舊愛,特意要我寫導讀,我也只好和盤道出自己的這段文學初戀。洪致,閱讀毀人,同時也造人,小說既真且假,人生又何嘗不然?
詹宏志:
楊澤,說到唐吉訶德,我有一趣事可說給你聽;高三時,我讀佛斯特的《小說面面觀》(也是新潮文庫的翻譯,志文出版社創辦人張清吉最近過世了,我們這一代多欠新潮文庫一份啟蒙之情),內容來自佛斯特到劍橋三一學院的克拉克講座,開場佛斯特閒聊克拉克生平,提到他有一本遊記叫Gazpacho,說是一種西班牙冷湯,一副冷湯就代表西班牙的模樣。我感到困惑,趕緊把《唐吉訶德》找來,故事描述這位拉曼卻鄉紳的日常飲食,每日晚餐的雜燴裡,牛肉倒比羊肉多,周六吃雞蛋和小齋(等到八十年代末讀楊絳的譯本,才知道小齋其實是牲畜的內臟和頭尾),周五吃扁豆,周日加菜添隻鴿子,隻字不提冷湯。可憐一位不曾出國的高中生,他的異國想像全部來自翻譯小說,他以為吉訶德的飲食就應該是西班牙飲食,如果兩本書的內容對不起來,他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的異國嚮往源自於小學時邂逅的福爾摩斯,現在回想那應是二十年代程小青的譯本(裡面有不少上海話),小說裡的稱呼蜜斯脫、蜜斯,貨幣單位便士、先令、金鎊,每個名稱都叮噹作響,還有那個入夜就起霧的城市,瓦斯點火的街燈,樣樣讓我著迷,內心懵懂充滿對一個叫倫敦的城市的憧憬。
我還有另一個童年獨特遭遇,小四時我在家鄉的小圖書館裡讀到一本叫《故里人歸》的小說,很多年後我才知道原是哈代的The Return of the Native,那應是五十年代正中書局重印的梁青之譯本。故事發生在英國鄉村,但書中的英國農村和我身處的農村是多麼不同呀!主人翁是個身上紅通通的人,因為他賣紅色顏料給農民,農民拿顏料給畜養的羊隻做記號,不讓牠們和別人養的混在一起;農村景觀也與我四顧所見不同,威賽克斯的Egdon Heath是處處石楠樹叢的荒涼景致,我的家鄉則是竹叢散布、阡陌縱橫的閩南聚落。這些對比引發我探索世界的渴望,希望自己能夠遠走高飛,到達那些不可思議的國度。
可以這麼說,小時候讀小說,我們的旅行已經出發了,只是要再等二十年、三十年,我們才有機會用身體重新丈量世界……
楊澤:
洪致,你說得沒錯,小時候讀小說,部分確實是出自對大世界的強烈渴望,藉著閱讀,聊以滿足那份難以滿足的異國想像……
先說西班牙冷湯,和你一樣,我也是久聞其名而不知其然。八○年代末,阿莫多瓦以《瀕臨崩潰邊緣的女人》一片打入美國市場,風靡全紐約,我恭逢其盛,看了片中姊妹淘連手炮製那鍋辣味西班牙番茄湯的場景,總算略懂Gazpacho之於西班牙人的意義何在。你知道,紐約有大量西裔美國人,他們世居上城,Leonard Cohen歌中說,I hear the Spanish voices laugh,他們哇啦啦那份大嗓門及豪氣辨識度一向頗高,阿莫多瓦那鍋湯難得教了觀眾許多寶貴的事,這些人終於可以稍稍在自己的城市,在鄰人面前抬頭挺胸,揚眉吐氣。又,Gazpacho原不放番茄與辣椒,哥倫布發現美洲,把番茄及辣椒帶到西班牙前,冷湯只是隔夜麵包,橄欖油,鹽,大蒜,醋的混合物。如此說來,阿莫多瓦該大大感謝哥倫布的,片中那鍋辣味冷湯,外冷內熱,既有番茄本身的鮮甜,加上辣椒嗆辣無比,象徵意味濃,太具說服力了!
認真回想起來,洪致,這世界,這人生太妙,你我兩個小讀者,兼第三世界小鎮青年,不也同樣太幸運了些!原來,時代太厚你我,我們不單活在戰後島上的城鄉大變遷中,也是晚清以來,東西文化大風潮大匯流的一部分。雖然我們當年不可能知道這些,從一開始愛上翻譯小說,就默默決定了我們後來會走的許多路……
小說不是大說,它以假為真,既然真假參半,也一向毀譽參半,怪的是,小說卻被人在晚清賦予「新民」的崇高任務,這是走岔了路,並非小說之福。依我看,小說之道可分主客觀兩路:一種說「這世界比你知道的要大,也複雜得多」;另一種則大力宣揚「生活在他方」的主觀真理,也就是「生活絕非我現在所見這樣,生活應該還有其他可能」。不管主客觀,不管題材與形式,容我重申:小說都是某種心靈的冒險與歸來,小說以假作真,造人也毀人,這才是它的真諦所在……
詹宏志:
楊澤,你這段話說得太好了,翻譯小說告訴我們兩位身處第三世界偏鄉一隅的小讀者,世界比你所知更大、人生比你所料更奇,你應當無畏去體驗、無懼去追尋,我們以為在讀一個引人入勝的故事,實際上不知不覺我們打造了自己人生。
在大量閱讀翻譯小說時,我們其實也欠那些默默工作的譯者一份啟蒙之情。這些譯者名字有時竟成為開啟寶藏的通關密碼,看到宣誠,你得到德國和赫曼赫塞,看到黎烈文,你得到法國和史湯達爾,看到耿濟之,你得到俄國和杜斯妥也夫斯基,看到金溟若、李永熾,你得到日本與川端康成……
楊澤,你看,光從第一段我自述的故事,其實已經看出來這些小說簡直可預言我後來的性情與生涯,You are what you read,追蹤閱讀清單跟追蹤DNA一樣,足以說明一個人的來歷。
但也許我太強調小說在我們成長期的作用,忽略它對現時世界的意義。我們如今都不復年輕,過去很多未來很少,我們是不容易再有某些人生的探險,譬如說,從前我沒有立志成為一個畫家,未來就更不易了;從前我沒有努力去爬喜瑪拉雅山,未來就真的難上加難了,但如果今天我才二十歲,這些可能性是比較開放的。話說回來,人生至此,修補過去的錯誤與漏洞,有時比追求新方向更有意義。但因為我閱讀小說不斷,我的人生探索彷彿沒有止境。
你說小說以假作真,造人也毀人;《紅樓夢》裡說「假作真時真亦假」,但我的感受卻是假作真時假亦真,被毀也值得。小說裡人物的人生百分之九十是我不曾經歷的,我卻有機會在讀書時痛痛快快活過一場,如果沒有小說,我的人生是極有限的,但只坐在安樂椅上,我們就能出生入死,愛恨交織,又當帝王將相,又能引車賣漿,讀傑克倫敦的《野性的呼喚》時,你還感同身受,覺得自己是條狗呢。
楊澤:
好個「假作真時假亦真」,證明你不愧是「謀殺專門店」的店老闆,推理小說及探險文學的傳教士!
洪致,我百分百同意你說的,You are what you read,當我們以為自己在讀一個引人入勝的故事,不知不覺卻在打造自己的人生。可我一直挺好奇,如果不是遇到我們心愛的小說家,我們的內心生活會有什麼變化,我們的人生觀及世界觀將有何不同?一個作者相對於另一個作者,究竟意味什麼?一個讀者相對於另一個讀者,又同樣意味什麼?
我相信,小說的閱讀可以沒有雅俗之分(西人叫小說Novel,所謂「作意新奇」,從古典文學的角度看就是「俗」),卻無法迴避真假的問題。一方面,你我在不同時期對不同文學的閱讀,讓我們擁有作為一個讀者的更完整的經歷及資格;另方面,閱讀史固然是「一個人的文學史」,卻不是一般文學史,而是更接近精神史的那種東西。洪致,從少年時特別喜歡七等生(你的亞茲別),到你近年常提笛福/魯賓遜,我忍不住要問,你的內心生活是否曾有(或沒有)什麼波瀾變化?
對我而言,人生既是時間的藝術,只有長篇小說方能道盡人生種種妙處,完整展現人生智慧,殆無疑義。從各方面看,人生都是長篇小說的完美題材,它的境界也許有《金瓶》《紅樓》之分,或《尤里西斯》《追憶逝水年華》之別,個中曲折難道處卻絕非中短篇或電影所能辦。洪致,戰後的台灣現代文學,小說成就全以短篇為主,有那麼幾個厲害的中篇(如黃春明的《鑼》,七等生的《沙河悲歌》,郭松棻的《月印》),但也就那幾個。台灣人過去寫小說,絕大多數都從短篇寫起,而非從長篇下手,但如果你是在歐美或中國起步寫作,老派的作法是直攻長篇,而非短篇。所幸這幾年,新一代小說家已有自覺,先後有駱以軍寫出《西夏旅館》,甘耀明寫出《邦查女孩》,我覺得是件很棒的事。
席勒曾說,長篇小說有浪漫的元素,還有神話及滑稽的元素,進一步分析,長篇小說可謂史傳變體,戲劇變體,晚明的四大奇書即是明證。長篇小說,說穿了,跟一個現代社會的走向自覺,走向成熟有關,它的閱讀與寫作宛如高屋建瓴,展現的正是一個社會學習如何說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歷史及神話給自己聽的大規模靈魂改造工程。洪致,昆德拉愛以高調談小說的藝術及智慧,我多少有質疑,但他從《吉訶德傳》切入,強調近代歐洲社會是小說的社會,這該是不易之論。
詹宏志:
楊澤,我完全贊成你說,只有長篇小說才能道盡人生的妙處,並覆蓋歷史與神話,我可再加一項,連描摹土地的風情樣貌,打造「風景與記憶」,也非長篇小說莫辦。
但,如你所說,台灣的長篇小說成績不如短篇,年輕作者起手寫作,常常直攻短篇,而非動手長篇,好好說個有頭有尾的故事。
原因多方,我想提供的觀察恰巧與你另一質問有關。你問我從亞茲別到魯賓遜,內心生活是否有過什麼變化?唉,楊澤,即使近年於文學我沉默不語,你仍然敏銳洞悉可能變化,說你是個畏友也不為過。
2005年我離開原以為會做一輩子的編輯出版工作,突然,尋找新作品新作者的工作卸下了,我有強烈動機想回去重讀年少時讀的作品。這一讀感慨良多,四、五十年過去,有更多人生體驗,讀出的況味竟與少年時期大相逕庭了。
拿《魯賓遜漂流記》來說吧,我從小喜歡魯賓遜故事,特別喜歡故事中魯賓遜每隔一段時間就盤點他的財產,還有多少彈藥、繩索、麵粉、鋸子與鐵槌之類的;我也跟著盤點自己的財產,一截撿來的鋼筋、一副彈弓、兩百張紙牌、五十多顆彈珠、兩千條橡皮筋(都是街頭贏回的),還有四枚五毛錢銅板,算是很富裕的窮人家小孩。但十多年前重讀《魯賓遜》時,意識到這是文明重建的寓言,我想起我家的外省親戚(我的姨丈、岳母),都是49年逃難來的,來歷包括山東、河南和浙江,他們都有過一場魯賓遜的經歷;我曾描述岳母的處境:她的味覺是江浙的,面對的卻是台式的菜市場,她要如何在陌生環境重建家傳滋味?沒有馬蘭頭的地方要如何做出豆乾馬蘭頭?兩年前此時,我結縭三十五年的妻子也走了;這回輪到我面臨魯賓遜的處境,我要如何重建那些被朋友認為是我家的菜色與滋味?從來都是她在做呀!
我一點一滴笨拙地學習,那道聞名於朋友間的紅燒牛肉,我一面做一面贊嘆,多麼神奇,只有醬油和糖,竟燒出如此優雅細緻的美味。做這道菜要四整天,醬汁煮開後就熄火,只用餘溫燜浸,慢慢等它熟爛;這菜應有歷史的傳承,但在兩岸餐廳都未見它的蹤影。我猜是生活形態不容四天等一道菜了,我必須找出一種農夫作息,早上燒一回夜晚再燒一回,耐心等候。
長篇小說也要求農夫作息,如果一個地方浮躁,缺少安靜的書桌,長篇小說就交不出成績。台灣經濟淺碟,文化也容易流於淺薄,一人鼓譟,全民浮躁;美國大陸,大國也,社會有縱深,全民浮躁還有漏網之魚,創作環境不致全軍覆沒。但如你所說,台灣似乎亦有反省,作家也有新動態,讓我們期待長篇小說的興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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