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嫁妝就是這張大學文憑
那天母親呼吸不順暢,我沒帶聽診器,就把耳朵湊上胸膛傾聽,突然之間熱淚盈眶,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了。
她鎖骨下的凹陷特別明顯,當我的頭湊上去時,就像是拼上了失去的那塊拼圖,感覺跟小時候一樣的毫無縫隙;那裡曾是我獨享的地盤,不可以有任何人侵犯,可是現在當我的頭緊緊貼著她的胸膛時,她卻沒有任何反應。
母親是位婦產科醫師,六十一歲中風後,仍然堅持要去看門診。家人都勸她不要去,可是她卻告訴我們:「年紀大了,說話根本沒人要聽,可是我去看門診,病人不但要聽我講話,還得給我錢,天底下還有比這個更好的工作嗎?」
病人都說母親預測胎兒性別非常準,在超音波還沒發明的時代,這可不容易。那時有人用肚子圓跟尖來預測,有人用媽媽皮膚的樣子來猜,母親的方式不一樣。她說:「反正大家都希望生男生,你就跟他說寶寶是個女孩,這樣如果生的是女生,公公婆婆就會稱讚很準,但如果是男生的話……大家高興都來不及了,誰還會來跟你計較呢?」
母親生在土匪橫行的鄉下地方,擄人勒贖時有所聞,外祖父就曾被擄走兩次,兩次都靠著裹小腳的外祖母翻過幾個山頭求救,才把人救回來。而母親從小就被送到外地念書。
從她曾祖父以前,代代都是從事醫療的行業,到底傳了多少代也不甚清楚,但是當從事中醫的外祖父要送母親去念醫學院(英士大學)時,當地的士紳們還是為之譁然,在那個年代(民國二十幾年的時代),女子念中學就已經不得了了,還要念大學,是匪夷所思的一件事。更不要說她念的還是醫學院,堂堂黃花大閨女,要接觸陌生男子的身體,傷風敗俗到了極點……
外祖父對母親說:「妳是老大,家中弟弟妹妹還很多,妳所有的嫁妝就是這張大學文憑,以後也不用回來,全都靠妳自己了。」母親那時也沒怎麼多想,一口就答應下來。
1946年她從國立的英大醫學院畢業時,需實習一年才能領取文憑,學校卻沒有附設醫院,同學們各憑關係爭取,母親沒有人脈,就狠起心,背著行囊,步行爬過蒼嶺,坐獨輪車到金華,再搭火車去杭州進市立醫院,考上上海江灣上海總醫院當實習醫師(題目是Sulfa drugs & appendix,今日看來仍十分困難),從此流落異地,未再返鄉。
母親領到第一個月的住院醫師薪水時,把它交給了還在念書、感情最好的四妹,要她帶回老家,可是四妹那時很想要個小提琴,就把那些錢拿去買了琴。多年後兩姊妹團圓見面時,母親還在追問小提琴的下落,四姨媽卻支吾其詞。
過了夢中永遠也過不去的河流
時局動盪,醫院裡有人問她:「要不要去台灣玩,一兩個月後再回來?」母親那年二十五歲,年輕愛玩,就來了台灣,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她的父母了。
她跟著國防醫學院搭輪船到基隆,下基隆港時,天氣很熱,覺得到了台灣,大棉襖以後都用不到了,於是歡天喜地地把棉襖給丟進海裡;到了冬天,才發現台灣還是會冷的……
第一年住院醫師她走的是外科,第二年轉仍然屬於外科的婦產科,在還沒結婚時,母親就一直把病人轉給國防醫學院第一名畢業走外科的父親,那時她常常被人取笑,多年後提起這一段往事,母親仍然會害羞臉紅。
婚後雖然兩個人都是醫師,但是生活仍然十分困難,住在十五坪大、兩家共享的日式宿舍中,醫務之餘,還曾在家中養雞、養供實驗的兔子,來貼補家用。一直到了民國60年我小學六年級時,他們才有能力搬離這個宿舍。
母親人緣好,在醫院被叫作「季媽媽」,身為女性婦產科醫師,病人愈來愈多,曾創紀錄地連任院長。但也許是以前苦日子過怕了,工作過勞吧,在沒有什麼危險因子之下,民國74年,她就中風了。中風的那一天,醫院宣布我得到最佳實習醫師獎,我拿著獎,還沒來得及跟母親分享這個喜訊,就接到了噩耗。
那個時代的醫療,沒有血栓溶解劑,沒有導管取栓技術,使用抗凝血劑也十分保守,她恢復得並不好,從那一天起,她就半邊偏癱了。半年復健之後,她堅持恢復門診,雖然每次的病人都只是個位數,但是她看病人看得非常快樂,病人都是老病人,大家見見面,聊聊天。
她說:「常常作夢,夢到回到家鄉,只要過了那一條河之後,就能回家。可是不管怎麼樣,這一條河我就是過不去。」到了快八十歲,離家四十五年後,她終於能回家探親,過了那夢中永遠也過不去的河流,回到家鄉。
今年年初母親在睡夢中過世,整理遺物時,我才第一次看到她的文章,她多年前寫了兩、三年,厚厚的稿紙,滿滿王羲之體工整的文字,我讀到淚眼朦朧。她寫著:「自三十八年春來台,匆匆四十八載,根未深植,仍存客居意識,返鄉省親,卻成了『台胞』的他鄉客。不管身居何地,都是浮萍一片,未來子孫恐也是飄萍一群,要讓周遭能認同、合群、互愛,不是容易事。結婚多年,卻總有遠隔之感,像件附屬品,沒被關懷。同樣的情形在他人身上也會出現嗎?」
母親的一生,前三十年都在學習,中間三十年為了生活打拚,後面三十多年都在跟中風的後遺症搏鬥,從沒過過什麼輕鬆的日子,現在往生西方極樂世界,也許這時才能真正休息,放下一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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