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中浮現牠第一次踏入這裡的模樣
「妹妹請進唷。」
一隻很可愛的雪納瑞被抱上診台,大概七、八公斤重,比標準體重還多了一些。牠長長的捲毛覆蓋在眉宇間,那對圓圓的眼睛散發著無邪的光芒。從牠乖巧又穩重的坐姿可以知道,這是一隻很溫和、聰明、理智的狗,不用問「牠會不會咬人/生氣」就可以簡單地親近。
「嗯,今天是來打預防針的對吧?咦?」
我伸出手讓牠嗅聞一番,對牠打了個招呼後,向飼主詢問了一下。打開電腦裡的病歷查看,不禁吃了一驚,看著一年多前的紀錄,又抬起頭認真端詳了眼前的妹妹,最後正眼投向人類──那兩個帶著狗兒前來的飼主,一對年輕的男女,他們也回應著我的疑惑目光,給予肯定的微笑。
「牠就是那個妹妹嗎?天呀,完全變了一個人呀!」
「呵呵,對呀醫生,牠真的胖了很多唷。」
整個空間裡的人都笑開了,妹妹也咧開了嘴,展露無聲的笑容,我的腦中浮現牠第一次踏入這裡的模樣。更精確地說,牠是被抱進來的。
那是一個平凡乏味的午後,乾燥的空氣,熾烈的陽光,一輛計程車停在醫院門口,走下駕駛座的那個男人一邊嚼著口中剩餘的檳榔一邊走進醫院,他搬著散發惡臭的藍色塑膠箱,不客氣地徑直走向診台,「砰」地一聲將箱子粗魯地丟下。
「牠要看病。」
男人的表達很直接,幾乎可以說是無禮,儘管如此,助理同事還是和藹地招待著。但不一會兒,便聽到她請求支援的呼喚,那是一種在醫院裡特有的、帶著急迫意味的語調。「醫生!麻煩你來看一下!」
我走向前去,掀開了那團汙糟的布巾,映入眼簾的是一隻不成狗形、骨瘦如柴的雪納瑞,體重僅有三公斤,整個後半身脫毛滿布紅色斑疹,惡臭難聞。我嚇了一跳,趕緊確認動物的生命跡象,呼吸、心跳、血壓穩定,同時詢問飼主狗狗的相關資訊。母犬、未結紮、三歲,其他統統一問三不知。
「牠食慾好嗎?有沒有嘔吐或拉肚子?怎麼會變這樣?」
「有吃東西呀!常常在拉肚子呀!我怎麼知道?牠一直都是這樣呀!」
一邊聽著令人摸不著頭緒的陳述,一邊確認狗狗除了削瘦衰弱暫時還沒有急迫的危險,便告知必須先做幾項檢查來確認身體狀況,以及檢查預期花費的金額,同時觀察著男人的反應。此時我才有餘力端詳這名飼主:身材偏矮胖,略帶點禿頭,休閒的Polo衫隨便地紮在寬鬆的西裝褲裡,全身散發著菸味。一般來說,這樣的飼主對於花錢在動物身上的接受度比較低,可能會需要更多的溝通來表達檢查與治療的必要性。
「該做什麼就做啊。」出乎意料地,男人如此回應著。不過有別於一般飼主講出類似話語會無奈中帶點關愛,他講這句話的方式雖然直接,卻沒有什麼溫度,好像收到一張交通罰單那樣,不繳也沒有辦法,只好繳了。
這麼年輕的狗,看起來這麼不健康,到底是什麼怪病呢?牠的X光沒有什麼異常,血檢指數也都落在正常區間,疑惑在心裡轉了兩轉,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人類的陳詞是最需要被屏除的迷霧
我轉過頭問飼主:「牠食慾好嗎?」
「牠都挑食不吃呀!」
「你有餵牠吃東西嗎?」
「都有餵呀!我前陣子還帶牠去美容剪毛洗澡耶!」
這是一個充滿矛盾但又極其合理的病例,是一個在課堂中不可能被記錄與教授的病例,每次回想起這個經歷,我都能深深地理解,在動物醫療的領域中,人類的陳詞是最需要被屏除的迷霧。
我請助理拿了一碗飼料加罐頭,遞到雪納瑞妹妹的面前,牠虛弱得站不起身,頭也抬不高,但食物引起的反應卻相當顯著,牠張口吞了起來,嘩啦嘩啦地把碗裡的飼料一掃而空。
這是一隻營養不良、照顧有失的受虐狗,牠的飼主是我的顧客,我的工資來自於飼主所付的錢,面對這樣的場景,接下來我該怎麼做呢?應該質問飼主,然後雙方撕破臉不歡而散?應該規勸飼主治療,但其實這隻狗只需要被好好照顧,而顯然飼主無力達到如此低的標準?或者我應該直接通報政府單位,但可能承擔眼前這個男子的怒火以及雇主的責難?
心中幾個念頭剛剛升起又旋即落下,經過一陣長考,我看著那個男人,慢慢地對他說道:「這隻狗需要住院。」
於是妹妹就在醫院裡住了三天。每天早上牠吃力地仰起脖子,彷彿癱瘓一樣倒在自己的屎尿中,無力挪動,腸胃似乎難以承受食物,糞便總是拉稀。看起來這麼衰弱的一隻狗,只有在吃東西的時候那麼地專注,我想,牠是真的很努力想活下去,那對混濁的眼睛裡沒有一絲仇恨與怨懟,只有對生命的渴望、對食物的雀躍。
三天很快就過去了,這樣短的時間遠不足以讓牠復原,左思右想之下,我決定通報動保處。或許,大多數人不會選擇這樣處理事情,但我認為,有些事還是需要公權力來介入,才能真正解決眼前的困境。動保處的人員得知飼主資料後告訴我,這隻狗已經被通報過一次了,就是上次幫牠洗澡的美容師通報的。
「他們覺得狗狀況很糟糕,就通報了我們,後來同仁到現場去看,確實狗狗狀況很差,生活環境也不好,所以要求飼主帶狗去看醫生,否則要罰款,所以他有帶去看了嗎?」
看是看了,但牠沒有生病呀,牠需要的是長期妥善的照顧。我和動保處人員討論的結果,是由動保處出面沒入犬隻,再找有緣人領養,聽說先前舉報的美容師曾表示他們願意領養這隻狗。
其實我不知道地方政府的動保處有多少人員能處理這樣的事情,但真的很感謝當時承辦的公務員親自來到現場,幫助了妹妹。在原飼主的吃驚與抗議中,他們帶走了妹妹,最終,把牠救出苦海的美容師順利領養了牠。
再見到牠的時候,妹妹已經胖了一倍不止,這麼乖巧地坐在診台上,接受眾人愛憐的目光,等待預防針注射。牠幸福的模樣,顯然已將自己悲慘的經歷拋諸腦後,痛苦的折磨在牠身上似乎什麼也沒留下,只有我的心中,還留著好多疑惑尚未解開。
為什麼一個男人要養一隻自己並不在意的狗兒?他是不是也過著艱難的生活?為什麼他不願意把狗送給別人?為什麼他寧願花錢帶狗去洗澡看病,但不願意每天清潔一下狗狗生活的環境,並給予乾淨的食物和水?這隻狗對他來說,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呢?是他用來報復其他人的工具,還是他用來牽繫某些人的管道?
或許這都是一些永遠得不到答案的疑惑,或許,即使答案擺在眼前,我也永遠無法相信與理解。診台上的妹妹張著圓圓亮亮的大眼睛看著我,牠的沉默裡似乎暗示著,那些問題的答案並非關鍵所在。只要像這樣,讓尾巴繼續輕輕搖擺,用純真的眼光繼續穿透,幸福真理,自會來到。
●摘自小貓流文化《我們都要好好的:無人知曉的獸醫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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